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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还乡记
○ 张兴海
  最近,著名作家张洁在美国逝世,引起众多人士关注,一位记者采访了老作家周明先生,要他谈谈和张洁交集的意趣往事。
  张洁是改革开放初期崭露头角的作家,《森林里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捡麦穗》《挖荠菜》,是当时很有影响的作品,之后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
  因为她是《人民文学》编辑部联系的作者,作为该刊的编辑周明经常在组稿、开会时见到她,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张洁的衣着打扮精致考究,言谈举止非常优雅。紧凑端正的五官,一副扁小框褐色金属架的眼镜,齐耳的短发,夏天蓝色短裙配白色短袖,冬天也穿着整洁的呢裙,尽管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活脱脱的一位气质美女。她说话是流利的标准京腔,但和周明交谈时是很地道的陕西话,还不时夹杂关中西府乡村方言。她特立独行,敢讲真话,爱憎分明,和自己看不惯的人概不来往。
  她于1937年生于北京,幼年丧父,随母亲张珊枝的姓。1942年,她随在铁路系统当教师的母亲来到陕西省岐山县蔡家坡,住在镇西端的一个叫草坡的小村子。张珊枝在蔡家坡扶小当老师,十二三岁的小张洁与妈妈生活在一起,过着天真烂漫而又异常艰辛的生活。《挖荠菜》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小的时候,我是那么馋!刚抽出嫩条还没打花苞的蔷薇枝,把皮一剥,我就能吃下去;刚割下来的蜂蜜,我会连蜂房一起放进嘴巴里;更别说什么青玉米棒子、青枣、青豌豆啰……我饿啊!我真不记得什么时候,那种饥饿的感觉曾经离开过我,就是现在,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情景,留在我记忆里最鲜明的感觉,也还是一片饥饿……
  这样含辛茹苦的生活,张洁怎能不铭刻在心?在她《怀念关中》系列散文中谈道:“我是东北人,可我不是在那儿出生,也不是在那长大的。我倒是在关中一个叫做草坡的村子里,度过了大半个童年和整个少年时代。”
  1992年,张洁依照母亲的遗愿,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关中,回到了与母亲住过多年的土窑洞,了却了一桩郁积在心的夙愿。
  张洁的这次回乡,正是由周明陪同的。她来找周明,说你是陕西通,因为相隔的时间太久,记忆模糊,又是在交通不便的乡下,没有你的帮助行吗?
  面对她的邀约,周明热情允诺。乘坐火车到西安后,他约了几位作家朋友,也是部门负责人:陕西广播电视厅厅长骞国政,文化厅副厅长韩望愈,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李敬寅,一一介绍会见,希望他们提供方便,给予关照。
  他们的第一站是咸阳,因为张洁的母亲曾经在这里的铁路小学教书(也有说是北平街的果子市小学)。张洁在这里读书,记忆中有几位老师和同学的身影。但是,这些人已经很难找到了。两人告别了校长,在校园里漫步,望着整齐的大楼和绿树环绕的操场,张洁不断感叹,变化太大了。
  周明对咸阳的作家非常熟悉,著名作家文兰和他是周至县的老乡。文兰和夫人吴兰兰热情接应。周明希望不失良机,召集文学作者,搞一次讲座之类的活动,请张洁谈谈创作。周到细心是周明工作的特点,他叮嘱说张洁身体小有不适,还在打针,尽量办得小范围些。消息一公开,掀起了不小浪潮。小范围?如何挡得了!会场设在彩虹外招楼,大会议室里座无虚席,连门外都站满了人,服务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争着一睹两位大作家的风釆。张洁时尚率真,超级短发,皮肤白皙,一身休闲宽松,藏蓝色丝绸短袖,黑色短裤,腰间斜挎一黑色的,只有老外才有的腰包,格外抢眼。周明儒雅风趣,回家的感觉让他反客为主,主持、演讲,谈笑风生。他梳着那个年代很讲究的偏分头,穿一件崭新的暗条纹T恤衫,一上场就有人用相机拍照,他抻了抻衣领,一本正经地说:“照吧,听说要陪张洁女士回家乡,我赶紧翻箱倒柜,挑了件新衣裳换上了,别让女士看着咱老陕太土。”顿时引来一片笑声,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了。他说:“以前就有人说终南万里多福地,咸阳自古出神仙,这里可出过汉钟离、王重阳、三茅真君几个神仙呢,几千年的悠久历史,文化积淀深厚,人才辈出,远的有班固班昭兄妹,近的有吴宓于右任,再近的就要数阎纲雷抒雁李若冰了,他们都是从这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精英,是家乡的骄傲。”
  张洁是淡定的,她虽然深情在胸,重回故土的感觉令她无限感慨,但一说到文学,面对同行,就如行云流水一般敞开了胸襟,娓娓道来,满是真知灼见。她的结束语是:“别以为别人的生活、远方的生活才是生活,你的此时此地就是生活。”
  张洁幼年扎根的草坡,当地人叫“书房沟”,是蔡家坡北塬下面的一个小山村。过去,村民因地制宜,依地势舒缓的坡塬建造房屋窑洞,有序而居,一条泉水常流的大沟把村子分为两半,沟上面有一座始建于唐代的古龙泉寺,寺里有两株生长了将近千年的龙爪槐。张洁周明来到龙泉寺,找见了古树,她过去常常在树下捉蟋蟀,还攀爬到树上向远处张望。
  张洁在草坡村旁边的扶轮小学上学,后面的塬坡上有她住过的土窑洞。因为学校搬迁,塬坡村舍的面貌大为改观,不少旧址成了废墟,恢复农田。一片空旷的田野中,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土窑洞幸存了下来。她的母亲去世前夕,嘱咐她一定要回去看看。她分明记得是那个窑洞,走进去,对周明指点,说这儿是土炕,那儿是锅台。“一个寒冷的冬天,我躺在东北姥姥家的炕上,想起这里的窑洞和土炕,心里升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思念。思念我在这里长大的草坡村,那里的风,吹在脸上是柔柔的;那里的太阳,照在身上是融融的;那里的麦苗,铺在地上是绿油油的;那里的窑洞,是冬暖夏凉的。”
  “我猜想,众多读者谁也不会想到,你竟然曾经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的是这么简陋的‘寒窑’!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周明无限感慨。
  周明身不由己,他已经是《人民文学》副主编了,惦记编辑部发稿的时间,必须很快赶回北京,张洁却还要住下来。在村口依依惜别,握过手,他快要转身上车时,激动的张洁突然快步过去,来了个紧紧拥抱。这是一种洋礼节,因为周明的辛劳,她分外感激。这令周明猝不及防,也让旁边的村民很是愕然。
  张洁在这儿待了好几天,在窑洞枯坐,于野地徘徊,寻念中故地,和村人叙谈,回到北京,写了一部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引起轰动,拍成同名电影,反响强烈。
  张洁后来写的长达80万字的《无字》,不少章节写到了关中西部原区,当年她挖荠菜捡麦穗的地方,成了作品主人公的生活环境,用她的雷霆万钧之笔,对这里的地理风貌做了生动刻画。不难看出,这里是她生命之根的重要部分,也是她思想意识之脉的重要环节。
  周明后来调到中国现代文学馆任常务副馆长。2014年10月22日,张洁在现代文学馆举办了自己的油画展。开展当天,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挽着张洁的手落座,不少作家和朋友都来为她捧场,周明自然是她必请的嘉宾。张洁不时咳嗽,却精神爽朗,思维清楚,“今天是我画展的开幕,也确实是我的告别演出……我已经找了律师立下遗嘱。我的遗嘱里面写了:在我死后不开追悼会,不发表纪念文章,不要写任何怀念我的文章,也不要纪念我。”她和铁凝周明等人现场留影。
  张洁因投靠女儿度过晚年生活去了美国,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因而,听到她去世的噩耗,周明痛感伤心。他向记者讲述了自己的感伤和这些往事,又说:关中是张洁生命中难舍难分的地方,是她真正的故乡,对她的为人为文有深远影响,这一点,值得我们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