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唱歌,没有听清歌词,却听出了声音,分明是父亲。我问:“咱爸在唱歌?”大妹在身边,回答得肯定:“是咱爸在唱呢!”我急奔出门,门外是一地月光,一鼻花香,一眼树影,并不见人影。纳闷、沉吟了半晌,呆愣中醒了!回过神来,那情景、画面那般清晰,又那般旷远。
不记得父亲生前唱过歌儿,连哼哼时曲儿也不曾有过。他话少,音量也小。每次回家,有乡党上门,他先是让座,再是递烟,然后沏茶,问候三言两语,就倾听来人说话,盯着对方,绝不打断。父亲在供销社工作,几乎每天有人来找他办事,或者只为喝茶聊天,父亲的动作始终重复那三部曲:让座,递烟,沏茶,然后就是倾听。我爬在桌子上读书或做作业,忍不住用耳朵逮话,逮着的多半是来人的一声高、一声低。我偶尔回头,只见父亲总是一脸温和,笑露一颗包银的门牙,不得不说话时多半慢声细语,简短,条理极是清晰。也有叽叽喳喳的访客,嗓门大得能震破屋顶,隔壁人都能听清。父亲却绝不高声,很沉得住气。我母亲也是大嗓门,说话像吵架,只顾着自己一吐为快,并不在乎父亲作何回应。父亲坐一旁吸烟,或站一旁端着茶壶吸溜啜饮,似笑非笑,一脸祥和。等母亲气头过去了,他才慢条斯理,摆明态度,通常情况下母亲不服软,也会不再固执己见。我最敬佩父亲的,就是这一点,却恨自己学不来、做不到。
父亲为何不唱歌?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因为梦见了他老人家唱歌,才忍不住寻思起来。祖父是老来得子,我父亲在他心目中自然是掌上明珠。家非书香门第,是典型的农耕世家,遗传贫穷,不遗传音乐细胞,但祖父能唱戏,会说曲儿,一肚子的戏文,张口就来。也能说会道,在方圆几十里地颇得人望。这些“艺术细胞”,祖父也未遗传给我父亲,倒是靠身体力行潜移默化了我父亲的德行人品,使我父亲在待人接物与处世为人上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红灯记》里有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父亲未成年就“当家做主”了,几乎半辈子都负重前行,哪里还有闲心余情唱歌呢?
父亲的人生履历,真与唱歌不沾边儿。高小毕业时,也就十五六岁,赶上了农业合作化,先当记工员,后当会计,由初级社而高级社,一直当到铁匠社。虚龄十八便结婚、生子,上有俩老人,下有六个孩子相继问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不是他的同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年纪轻轻就入党、提干,年纪轻轻又挨整、靠边站,那要承受怎样的心理负荷,不经历、不亲历,更难以想象、难以理解。1977年,父亲等来了自己的春天:恢复党籍,随即又当上了供销社会计。父亲一直是我的偶像,也是我骄傲的资本。我不记得他为生活沮丧过或发愁过,回到家总是笑眯眯的;也未见过他向谁发怒或者发脾气,更少见他打骂过我们弟兄姊妹。他见人总是在笑,是那种让人温暖且诚实的笑,几乎我熟悉的人都亲近他,有事都喜欢找他商量,讨他的看法或主意。他的上下左右前后,无论长辈、同辈、晚辈,都敬重他。我的堂兄、堂姐,表姐妹、表兄弟,包括堂姐夫、表姐夫,都对他既敬又爱。到孙子这一辈人,更没说的。给父亲办丧事,侄子天柱一力包揽。送埋他爷那天晚上,他喝了些酒,突然失控,嚎啕大哭,谁也劝说不住,那心里有多深的感情呀。我堂姐夫长生哥,已近古稀之年,哭得像个孩子,执意要守灵到天明,谁劝也没用,灵前尽见赤子之心。父亲过世后第一个中秋节,我去看望小姨父,他小我父亲一岁,也八十有一了,提起我父亲,泪眼婆娑,对我说,他那一辈人,和我父亲最亲,有啥难事说给我父亲心里才舒坦。一刹那间,我明白了父亲为何不唱歌,他把歌儿都付诸行动了。他不唱而唱,唱出了自己的人生,唱出了人世间最美的歌!
我父亲到老,完全可以盖棺定论:做了一辈子好事,没做过一件亏心事。直到退休,他一直管钱、管物,一直洁身自好。“四清运动”时说他“四不清”,被迫退赔后他坚持申诉,终于要回了清白。正因为他干净,恢复党籍后又干起了会计,由供销社而县政府,兼管行政后勤,到退休时间了,又被要求推迟退休三年。不是工作离不开他,而是同事们离不开他的两袖清风。至今,仍有多位父亲生前的同事与我保持友谊,缘故无他,就因为爱屋及乌。我偶尔与县上一些老者相遇,一听说我父亲的名字,啧啧赞语脱口而出。我父亲的身体力行,成就了他人嘴里的心歌。
在我心里,我父亲就是一首歌。他的言行自有旋律,不带节奏,退隐人后,不在人前逞能,却很容易走心,常被人当成主心骨。一位父亲的老朋友如此评价我父亲:“没有两把刷子,谁服气你?没有一腔真诚,谁信任你?没有一贯的德行,谁亲近你?你爸把人活成了!”我握了他的手,泪眼对泪眼。
我父亲已至天国。那是极乐世界,鲜花铺地,芳香扑鼻,歌舞处处见,仙乐时时闻。天国是有智能门的,全自动刷脸,还刷心。心口不一之人、首鼠两端之辈,想要被放行,门儿都没有。天国还有验证码,就仨字:“真善美。”因此之故,能进入天国的,都是天心可鉴的,也是人品免检的。到了天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后顾之忧,更无霾和病毒,早晚做什么呢?只有唱歌了!我父亲虽然不会唱歌,但进入了天国,不会也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