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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8月04日
气泡鱼
气泡鱼


  那几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气泡鱼。
  每周有三个晚上,下班之后,我要赶往城南的杨家村,给广播电视大学的走读生上课。
  这是1999年秋季,那年我26岁,毕业留校已经两年了,月薪是三百一十三元零七角。孩子刚刚出生,爱人在读研究生,我竭尽全力扛起生活。
  微薄的薪资还不够两个人的生活费,我们只能去朱雀蔬菜批发市场买回来两大袋子胡萝卜和白菜,每天早上炖一锅白菜粉条,馒头烩菜吃上一整天。几乎每年年中都要向单位借钱,年底再从津贴里扣去债务。
  拮据的生活日复一日地积攒着自卑、压抑以及对家人的愧疚和对自己的痛恨。
  其实我早就见识过大学老师的清贫。
  大一的时候给H老师搬过家。清秀稍带羞怯,儒雅还有点严肃的H老师,给我们讲《古代文选》,他刚刚评上副教授,按照当时的住房制度,他可以从单间房搬到一室一厅了。心里怀着好奇,踏进筒子楼一层他的那间房里,我愣住了,房间太小了,十平米左右,书籍占去大半间,床被挤到窗户下,一挂素色的布帘隔开、也遮挡住它的窘迫。灶头、厨具和碗筷就放在门口一张不大的桌子上,好像吃饭在这个家里根本就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洗脸盆、毛巾和洗漱用品躲在门后,我很难想象H老师一丝不苟的头发和光洁的面容是怎么打理出来的。房间里真是连插只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小的房子住不下一家三口,师母带孩子住在东郊纺织城职工宿舍里,H老师周内在这里读书备课,周末全家团聚。同居一城,却分居两处。
  房子一直是大学老师的梗。我毕业留校后,在房产科报到,那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用苍白干枯的手指“呼啦哗啦”来回翻着房产登记簿,絮叨着,“没床位了,确实没床位了”。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学校每四人分给一间筒子楼里的小单间,所以一个人只有一个床位。
  她合上登记簿,歉意地看着我说,“东排前还有一间厨房,你愿意住吗?”
  这所古老的学校,校园是民国时修建的,教室和员工宿舍都是平房,解放后校园进行了改造建设,修建了许多大楼,但还留下两处平房没有拆除。一处在校园的东边,靠近学生区,叫东排,一处在校园的南边,叫南排,仍然作为教师的宿舍。许多教师带着老人和孩子在十几平米的平房里一住几十年。东排前的厨房,是学校为改善教职工生活条件在平房前搭建的一溜一人高的小厦房,一家一小间。房产科的老师说的就是这种房子。我想了想,无论如何得有个安身的地方吧,就点点头说好吧。
  房产科的老师松了口气,“那就东排最西头第一间厨房吧,那间房有锁子,但没钥匙,你自己拿工具撬开门就行了。”说着,再翻开登记簿,在那间房的示意图上用铅笔写上了我的名字和部门。
  那天下着中雨,我找到那间厨房,一人高的屋顶,没有屋檐,没有门框,湿漉漉的单扇门板,布满裂纹和霉点,只有顶端的一抹陈旧的红色可以看出来这扇门曾经是红漆刷过的。门栓已经坏掉,前面的主人把一簇铁丝从门栓的洞里引出来,再胡乱地用一头生锈的铁锁锁上。门板的下沿浸在水里,雨滴落下,泥花溅满门板和墙根。虽然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愣在了雨里。
  我找来一把钳子,拧断铁丝,买来一套新的门栓重新装上,再买来一把铁锁,搬来被褥和我的一百多本书,那是我全部的财产。收拾停当,躺在床上,拿出那串闪着金属光泽的钥匙,心里竟然滋生出了几分安稳,这算不算我在城里站住了脚呢?
  我是幸运的。在那间小厨房里住了不到两个月,上班路上遇见C老师,问起我的情况。C老师立好自行车,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告诉我,师母单位刚刚分了一套房子,他筒子楼的单间房正好空闲。C老师解下钥匙递给我,“你住我的房吧,我知道你喜欢写东西,那间小房子条件太差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C老师已经走出好远。
  刚参加工作就有单间房住,这是让住集体宿舍的年轻老师非常羡慕的事情。大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人要结婚了,同宿舍里的其他三个人就会搬出去,在学校旁的边家村里租民房,给舍友让路。
  我从农村来,清贫生活就是日常。父亲是教师,月薪贰佰贰拾元,有两年时间同时供三个孩子上大学,我喜欢买书,生活费经常花在买书上,又实在不好意思向家里多要钱,就买了一个煤油炉在宿舍里下挂面吃。有一次,舍友不小心撞翻了炉子,锅扣在地上,面汤和我的自尊心流洒一地,在室友的声声道歉里,我尴尬得无地自容。
  上学的时候还有梦想支撑,总是想着一切都是暂时的,而且一直坚信只要努力就可以改变一切,虽然现在看起来,这样的想法多么幼稚甚至可笑,但当时这是激励和鼓舞自己的精神动力。
  多年后,当一位校领导在讲话中说到,要让大家尊严做人、体面生活的时候,我的泪水再次滑落。我不知道那些年的那些经历,应该是一笔财富,还是一次苦难,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样凄苦的日子,希望不要在年轻人身上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