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是父亲节。我却愿把6月的每一天都当作父亲节,只要能把我的问候送给父亲。
其实,16年以前,我就不能向父亲问候所有的节日了。无论是春节、他的生日还是父亲节。而我从此问候他的渠道和方式,是在清明节,或是寒食节的傍晚,来到四处通畅的路口,在人们无声的指导下,地上画出一个开口的圆圈,开口的方向对着父亲沉睡的地方,然后在圈里点燃一张一张发黄的纸钱。在燃烧的纸钱袅袅青烟里,我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他的沉默、他的严肃、他的忧郁、他的愁苦,他的难得的微笑。我说,祝福你,我的父亲,在另一个我无法探知的世界里,希望你宁静、轻松、快乐、平安。
但是,谁能告诉我,又怎敢保证,我的父亲他一定就知道女儿在祝福他呢?
父亲很瘦弱,很早背就微驼了。长相却是很清俊,甚至还有几分书生模样。那个年代,不多的几部电影中,有部电影我最喜欢看,就是《英雄儿女》。电影中扮演王芳亲生父亲的那个志愿军首长的演员长得很像我的父亲。然而,外表文质彬彬的父亲,却不如银幕上的那位父亲乐观沉稳,面对还不曾相认的女儿,不动声色,镇定自若,慈爱地对女儿微笑。那笑容,很令我着迷,总想象着,我的父亲要像他那样,天天对我们微笑着该多好哦!但是,从我懂事起,我很少看到父亲开怀的笑脸。在我们面前,他更多的是威严、沉默、抑郁。
父亲的名字分了“名”和“字”两部分,名“输”,字“占纯”。
每当看到父亲始终走不出去的忧郁神情,我都要想,父亲该用“占纯”做名的,而父亲却叫了“输”。
叫了“输”的父亲,仿佛一辈子都不曾有过赢的时候。
土改前,父亲的祖父辈出了个败家子,致使家道不早不晚地败落。一大家子极其狼狈地从城里回到没有立锥之地的乡村,寄身于亲戚屋檐下,却逃过“地主”之类的黑五类成分这一劫,光荣地混入“贫农”队伍中。
按理说,父亲顶着这么“荣耀”的帽子,就该活得扬眉吐气,活得清风朗月,活得心安理得。然而,父亲却因为在工作之后,对组织隐瞒了我爷爷曾在国民党部队短暂任职那点说不清的事儿,“心怀鬼胎”地开始了他一生既担惊受怕又内心痛苦的艰难岁月。就这样,本来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父亲,一辈子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都不曾挺直过腰身,都不曾舒展眉眼开心地笑过。
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是壮年的父亲,就已经驼了背,他永远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行走。仿佛全世界的谨小慎微都集于他瘦削的身体里了。当年复一年,小心翼翼的外表极力包裹着其实桀骜不驯内心的父亲,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时,也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不能心情舒畅地面对我们了。
父亲长眠于长安的枣园。
枣园没有枣树,枣园最多的是松柏。
枣园依山而立,面朝一片原野,原野间依稀可见一条小溪。
北方缺水,但凡见水,哪怕是窄小的沟渠,大都被称作了“河”。所以,枣园亦可谓依山傍水。
枣园,在仍旧站立地面的人看来,是个清静肃穆的地方。
父亲告别这个世界之前,已经晓得自己将在枣园长久安身。父亲不信鬼神,但父亲喜静。按现在的说法,父亲很想做个宅男的。然而,这只是父亲的愿景。
60岁退休之后,父亲从位于华阴县桃下镇的企业——十冶,来到西安。父亲对我说,他不能就此闲在家中,为了小儿子的未来生活过得好,他要趁自己身体健康多挣些钱。
1993年,来到西安的父亲,很快应聘在一家企业,继续做了他的老本行——会计工作。直到小儿子结婚,父亲才彻底回到家中。
宅在家中的父亲,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房前屋后,种了花草,养了几只小兔子和两只鹦鹉,闲下来时,看看电视里真真假假的新闻,翻翻女儿编辑的杂志,心血来潮时,还提笔写上一篇小文,交给女儿。自然,只看文面不看人面的女儿,并没有假公济私刊发父亲的随笔。节假日,女儿们来看望他,他也很高兴,兴致勃勃聊聊国家那些事儿。
这是父亲一生短暂的宁静日子,很快小孙女的出生让父亲忙的项目多起来。
总感觉,父亲的好日子刚开始序曲,便匆匆落了幕。父亲走得早了些,父亲离开我们来到枣园时,只有71岁。
喜静的父亲,本来在枣园高台之上的第一排,前面只有一棵说不上名字长不高的小树,左右也没有什么邻居。16年之后的现在,不仅父亲的前面,小树旁边小小的空地硬是挤进了两个邻居,左右也早已住进了人。
枣园里挤挤挨挨着墓碑,早已不似16年前的寂寥而安宁,喜静的父亲要么忍受纷乱和嘈杂,要么只有改变一下自己的性情。毕竟,人是群居的动物。想必那边的世界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