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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6月19日
父亲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父亲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父亲古怪,但实际上是可爱,比如,冬天下雪,飞飞扬扬,雪里且有雪柱子在空中搅来搅去,小号龙卷风的那个意思,这个雪不能说小。父亲脱光了膀子只一冲,人已经定在雪地上,在用雪搓身子。老三老二老大,他这么喊,把我们也都给喊出去,让我们用雪搓脸和手,雪其实是热的,这种感觉只有用雪搓脸和手的时候才会知道,若干年后我冬泳,在跳进结冰的水里的一刹间浑身像是被针扎,但只需一会儿,周身便热起。
  去年冬天的雪不小,看着雪,忽然又想起父亲,遂停了写小说,脱了衣服,赤膊定在阳台上,雪搓棉扯絮一般飞飞扬扬,我只觉脸上凉凉的两条,父亲想让我当个画家,想不到我却做了作家。靠文字挣不了几个银子,养家糊口还得靠卖画,忽然就又想开,在心里对父亲说,写小说作画二者混搭起来才好,才能让日子过得花红叶绿。父亲有很多酒友,风高雪猛,团坐在一起喝酒,大家忽然只觉对方是弟兄。
  父亲的朋友多,但其实他很孤独,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带我去滑冰,我坐在那里看他在冰面上滑来滑去,父亲的花样刀是从日本带回来的,厚牛皮鞋,下边的冰刀不是亮晶晶镀镍的那种,而像是涂了一层银粉,用现在的话是亚光。父亲在冰上可以滑许多花样,可以把身子一拧猛地在原地转起圈来,胳膊把自己抱紧尔后再慢慢把胳膊放开扬起,而且越转越快,像芭蕾。后来,我不再去冰场,是因为父亲给我找了画画儿的老师,给我哥找了弹琴的师傅,他希望他的儿子做艺术家,这样一来我们就都有了事做。
  我的工笔老师名叫朱可梅,我跟他学画,是从帮着裁纸、磨墨、兑颜色拉纸开始,朱先生脾气可真大,有一次骂人,出口竟然是这样的粗话,“你懂个鸡巴!鸡巴!”是骂工会刘主席,工会刘主席要他画正月十五的灯笼,不知怎么又说画得不好。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我那年轻的父亲,一次我画虾子,也是烦了,十节八节地画个不休,父亲忽然断喝一声,怒起眉眼,虾子是那样长吗?便画给我看,说虾子再大也只是七节。父亲下笔一画吓我一跳,竟是笔墨俱佳。父亲去世多年,他那三十多岁的模样也跟了我多年,父亲竟没让我看到他老的样子,这亦是人生一苦。但千宝贝万宝贝现在我还留着他三样东西,一个核桃木小匾,上边不知是谁的字:菊香书屋,另一个是木盖锅底端砚,木盖上刻一枝梅,我知道那是他的手艺亦填了石绿。那一枝梅端端在那木盖上开了五十有二年。还有一件是牛皮的印盒,可以穿在裤带上,亦是日本货。有一阵子我把它穿在自己的裤带上,里边放了我的一方闲章,白芙蓉石,明透几乎近冻,直想让人咬它一口,上边浅浅刻四字:好色之徒。这闲章时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钤在我的花鸟画上,后来忽一日打开牛皮印盒取出此章给冯其庸老先生看,冯先生只觑一眼,直接一句话,不好。父亲去世多年,惟有这个牛皮印盒跟着我,有时摸摸,长方一块硬在腰眼上,只觉后边还跟了一个人,虽是父亲,却比我年轻。
  多少年过去,但又好像时光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父亲的双筒猎枪,父亲的侦探小说,父亲的象牙烟嘴,父亲的皮夹克,父亲的花样刀冰鞋,林林总总都不知去向,等想起,一切都已无影无踪,一如满天彩云顷刻之间随风散尽。在我的感觉里,父亲总是在和我躲迷藏,他突然出现又总都是在梦里,他每次出现又总是那么年轻。我明白我现在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但我与他不同是不喜欢侦探小说,家里的侦破小说太多,只要书店里有家里必定有,恰好我是有什么偏不吃什么的主儿,什么书都肯看,就是不喜欢侦探小说。记得父亲有一次不知道是说谁太他妈蠢,都是因为他不看侦探小说!记得父亲说此话时外边正在下大雨,猛地一个大雷,焦脆响亮。吓得父亲扶着桌子忙一蹲,若再打一个响雷,人或早已在桌下。那一次在学校,我给学生示范作画,放大笔画芭蕉,外边的雨只是铺天盖地,天上云如泼一万斛墨,正画到趣处,忽然一个雷,是劈,直直劈下,焦脆响亮,直把人七魂六魄惊散需重新组合才是,我两腿且只一软,手扶画案便是一蹲,只想下一个雷会不会落我头上,旁边的几个女生马上花枝乱颤腰肢扭起,笑着说想不到王老师这般胆小,做模特是不可能了。我心里却在说,我可真是我父亲的儿子,色色样样怎么都和他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