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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0年11月30日
冷露无声湿桂花
冷露无声湿桂花
   秋天到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暗香浮动,那是桂花开了。走在小巷中,一旁是流水无言,一旁则是庭院深深。而那庭院里必会种有一两株桂花,你或许看不见那繁密的金灿灿的细小花瓣,但时近时远的香气已让你醉了。而我,这桂花的香啊,总让我忆起一个人、一场在花季里的悲伤。
   如果不同女人可比拟作不同的花,那么我的外婆,她一定就是那朴素而香气浓馥的桂花了。
   外婆是穷人家的女儿,十一岁上就做了人家的童养媳。那些日子是灰暗的,婆婆的打骂、小姑们的欺凌曾逼得那小小的童养媳几番要跳河。十八岁上,外婆和外公圆了房,在外谋生的外公终于可以带着外婆远走高飞了。
   他们陆续生育了六个孩子,靠着外公一个人的薪水过日子,生活很艰难。高高瘦瘦、吃苦耐劳的外婆也找着不同的活干,拉板车、打短工、做外发加工的零活。孩子一个个大了、读书了、工作了,外婆的脸也瘦黄了。
   曾看见一张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是二十岁上拍的。照片里的外婆黑亮的头发烫成了长波浪、净白的鹅蛋脸上露着幸福的微笑,大大的眼睛却是深邃的,盛着过往岁月的所有甜酸苦辣。外婆的眼神是我平生最难忘记的,慈爱、忧郁、刚毅倔强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意境吧。外婆经历过日本军对中国的侵略、躲过了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经历过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经济困难期,也经历了“文革”时期的各种运动和政治动荡,是太多的生生死死、浮浮沉沉,是太多的生活苦难给外婆留下的印记吧——那种眼神。
   母亲是六个孩子中的老大,我是第三代上最早出生的。母亲生下我后就生病了,我由外婆养大。母亲说,我小时候是个磨人的小鬼头,体弱又好哭,最急人的是不肯好好吃饭。为了哄我吃饭,外婆不光要耐着性子喂我,还要年少的舅舅、姨姨在一旁唱大戏给我看,饭吃完了,别人也累趴下了。大概就是因为带大我不容易吧,外婆分外疼爱我、宠我;舅舅、阿姨们对我也是感情深切,随口就能说出我小时候的种种怪癖,那些怪癖都曾是当年让他们备受折磨的根苗。感情就是这么“磨”出来的吧,而且越摩擦越炙热。
   高大而硬朗的外婆是我的一棵大树,在她的庇护下,我平平安安地长大了。长大的   我离开外婆、离开故乡到外地读书去了。虽说他们在南京、我在苏州,但这点距离已足以让从没出过远门的外婆担惊受怕了。电视上的天气预报成了外婆天天必看的栏目,苏州冷了、苏州热了、苏州下雨了、太湖的水位又涨了……所有这些都成了外婆念叨的内容,连抱在她手里的小孙子都一开口就说苏州了。勤劳慈爱的外婆养大了自己的六个孩子,又带大了六个外孙女、孙子。就在我要回报她的恩情时、就在她要安享晚年时,我的这棵大树却倒下了。
   外婆生病了,晚期鼻咽癌。听到这个消息,我赶到了她的病榻前。看着外婆被病痛折磨的微微扭曲的脸,我知道这是我今生守护她的唯一机会了。我留在她的身边照看她,恨不得把她给我的恩情统统回报给她。
   外婆是坚强的,怕我担心,她强忍着钻入脑髓的疼痛。一天深夜,我被轻轻的呻吟声惊醒,是外婆。看到我,外婆忙用手按住脸,另一只手摇着、挥着,示意我她没事、让我去睡。我在她床边蹲下身,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冷汗,用毛巾包着冰块给她做冷敷。外婆慈爱地看着我,说:“囡囡,外婆还想看着你出嫁呢。”忍着泪,我说:“肯定会的,以后我的孩子还要你这个太奶奶抱抱呢!”
   外婆吃药、做化疗,人越发瘦了。我小心地调理着她的饮食,她也配合着对抗化疗后的反应,吃了呕、呕了再吃。在疼痛减退时,外婆便会坐到沙发上,让我倚在她的肩头,像小时候给我讲故事那样和我说起我幼时的趣事。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一些、再长一些。化疗了几个疗程之后,外婆的病症似乎减轻了,疼痛也减少了很多。外婆开始走动,精神也好起来。我心底有了希望,我想上天一定也想给我回报外婆恩情的机会吧。
   八月底,我的假期结束了,我不得不回苏州去。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情景:八月的午后,舅舅搀扶着外婆立在门前送我,外婆一遍遍地问我国庆节回不回来,我也一遍遍地答:“回来,回来。”走出很远,我回头一望,外婆还在大太阳下站着。我安慰自己说,没多久我就会回来的。我向外婆挥挥手,竟不曾料到,这一挥便是永别。
   九月二日,我接到了家里来的电报,外婆已于九月一日凌晨去世。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几天前我的外婆还好好的在为我送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狂奔而出,向火车站赶去,一路失声痛哭、一路肝肠寸断。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奔丧,失去的是我至爱的人。
   此后,每到桂花飘香的季节,我都会分外怀念我的外婆。总想为外婆写点什么,但提起笔,写下外婆二字,那历历往事已使我泪流不止。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每到中秋月圆之夜,我只能吟咏唐代王建的这首诗。转眼十四年过去了,外婆,您还好吗?这篇迟到的祭文,您还能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