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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0年09月11日
在石头上歌唱
在石头上歌唱
  在石头上歌唱,是每个石匠一生的剪影。这剪影浓缩在一合石磨上,一个镇山狮精致的毛发纹路里,一堵石块砌成的围墙,一孔石窑洞青色的出面石上,石匠用锤錾雕凿各种石器,亦雕凿酸辛的人生,悲喜与爱恨。
  我的故乡清涧河流域,许多村民的生活可谓与石器息息相关,住石窑洞,睡石板炕,枕石枕头,铺石炕栏,玩石老虎,使用石桌凳、石粮仓、石捣蒜钵子、石碾子石磨……石磨的使用率尤其高,乡民们用石磨磨麦子、小米、豆子和豆腐,磨出一日三餐四季兴旺的光景日月。一个好石匠,一辈子究竟要雕凿多少合石磨,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几乎每一户农家院里的石磨身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岁月沧桑,见证了时代的历史变迁,并围绕着石磨产生了一系列乡土文化。
  说起故乡有关石磨的歇后语,更是多如繁星:驴子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驴拉磨牛耕田——各干各的活,各走各的路;老驴啃石磨——嘴硬;懒驴拉磨——打一鞭子走一步……由此可以看出,在故乡的地域文化中,石磨与驴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外婆家村里有一个大石场,铺天盖地的青石板,揭走一层又一层,最后将石场揭成一个天然阴凉的石庵,人们从石庵里经过,总要坐在那里乘阴凉歇歇脚。石匠们终年在石场里劳作,时常有叮叮咚咚的雕凿声像火星一样迸溅到村子里。
  我每次回家路过石场,总要驻足默默观看上半天。其中有一个石匠,论辈分,我叫他四外爷。只见他整个身子匍匐在一面蓝莹莹的石板上,用锤錾一下一下在石板上錾出一扇石磨的雏形,继而又錾出另一扇石磨的雏形。他头戴一顶被太阳晒成灰白色的鸭舌帽,帽舌上沾着不少石灰和石头的碎屑,整个人仿佛刚从土石里钻出来似的,脸庞灰如土石,乱糟糟的胡子茬也是土灰色的,只有两只漆黑的眼珠,正专注地盯着雕凿的石磨,无暇旁顾。我每次去观看,石磨总有不同的变化,刚刚还只是一块圆形的石块,过几天再去便出现了一道道锯齿般的纹理,四外爷打磨得格外专注,雕凿每一道纹理时都像绣花一般精细。好多天后,那两扇石磨终于合在一起了,在石磨的边缘还有好看的浮雕图案,青龙白虎栩栩如生。有一天,买主来了,给石磨系上红色的绸缎,拉着架子车像娶新嫁娘一样把石磨接走了。
  有的石匠喜欢一边雕凿石头,一边吟唱民歌,叮叮咚咚的雕凿声为粗犷的歌声敲击着和谐的鼓点和韵律。四外爷言语极少,也不擅长唱歌,于是,他便抡起锤錾尽情在石头上歌唱,为石磨雕凿青龙白虎,祈盼天人合一;在石磨上雕凿莲花牡丹,讴歌盛世太平,他将爱恨悲喜全部倾注到每一合石磨上,每一件石器上。
  我家那合石磨用了好多年,石磨的纹理,又叫硙齿,磨凸了,便要请来四外爷用錾头碫磨。
  在陕北诸多日常使用的石器中,石磨和石匠一样值得讴歌礼赞。两片青石,媾和一生姻缘;几排巨齿,达成一种默契。一张魔嘴,饕餮万物。犹记母亲站在磨道里磨豆腐的身影,她一手拿着鞭子吆着毛驴一圈圈在磨道里转,一手抡着一只小勺子将泡涨的黄豆喂到“磨眼”里,注一勺黄豆,注一勺井水,洁白的豆浆像牛乳一样随着磨牙慢慢地倾流到木桶里。石磨歌韵依然,以石的重量悠悠压下,咀嚼出农家的快乐和企盼。思绪翻飞,漂泊在歌韵之外。四外爷和众多石匠的背影从黑暗中升起,一柄钢钎,一把铁锤,敲击着生命的叮叮当当,一双沧桑的老手雕出生活的热望,歌韵依然。无数石屑飞溅,石磨成形,石狮虎虎生威,石窑洞盛满家族兴衰。天宇在上,大地在下,石匠歌韵依然,锤錾一勺晨曦,锤錾一勺晚霞,锤錾祖祖辈辈的艰辛劳作,锤錾后世子孙绵延不尽的人生。
  新世纪初,随着农民进城的步伐,许多传统石器,如石磨,像饱经风霜的老人,似乎转完自己漫漫的人生征途,永远退出了生活的大舞台。在乡间的院落里、墙根头、土窑内,还能见到昏昏欲睡、灰眉垂眼、悲凉而凄冷的老石磨身影。四外爷依然举着锤錾干着他的老本行,对付着一块块青石,只不过在他的锤錾下再不见石磨石碾的模样。尽管村里人大多已从生活的家园撤离,但是叶落归根,死后毕竟要回归到故园的黄土中来。四外爷像许多石匠那样,开始每天举着锤錾雕凿墓碑,他们将村里一辈辈老人送到了山上,又为山头增添一座座新坟。自从为儿子刻下那块沉重的墓碑后,四外爷愈发显得苍老,脊梁骨佝偻得更加厉害,但是他依旧用青筋暴突的手在石头上歌唱。他的锤錾歌韵依然,大地上响彻石头的挽歌,坟墓堂子一座一座箍起,墓碑一块一块竖起,失散多年的乡村,选择了最终在黄土中团聚。
  这是诗人赐予石匠最中肯的赞美!今天,我把它送给四外爷以及乡间成千上万个令人敬畏的石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