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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0年09月04日
井下的骡子
井下的骡子

  动物的眼睛特别单纯。好多次,我面对着一匹马或一头牛,看着它们的眼睛,发现它们的眼睛真是要比人类的眼睛清澈得多,水汪汪的,正是我们常说的那种“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我们人类互相沟通情感更主要的还在于语言,当然一个眼神也许会让对方明白你的意思,但这只限于人类之间。如果你想用目光和动物互相沟通一下情感,恐怕不那么容易。
  现在,在城里我们已经很少能见到骡子了,城市毕竟不是乡村,有青草和草垛,即使在乡村,人们一般也只养养牛和驴,骡子的个头大,力气也大,所以也能吃,一般的农活,牛和驴就能对付了,所以人们很少养骡子。让我想不到的是,去年在小煤窑却看到了一头一头在井下拉煤的骡子。
  晋北的小煤窑,当然不是那种国营的大煤矿,而是那种打个斜井慢慢朝地底延伸下去的小煤窑,因为是小煤窑,没有运输煤的煤溜子,那煤在过去是靠人背,把煤一篓一篓地从井下背到上边来,而现在却是靠骡车,那些骡子应该也没想到,它们生下来竟然会在人们的驱使下做这种不见天日的工作,被人成年累月地赶到黑洞洞的井下去,一车一车地从井下给人们往地面上拉煤。
  早上起来,照例是吃它们的早餐,草料和水,当然没有面包和牛奶,骡子也不需要这些,然后就给套上铁架子车去下井。井下是黑的,隔一段只有那么一盏灯,但灯光毕竟不是阳光,还有煤尘,那煤尘几乎要往你毛孔里钻,更不用说肺和呼吸道。小煤窑,无论冬夏都是闷热的,下井的男人们,既然没有女人,他们有时候就全身赤裸了,而骡子怎么能够脱掉它们与生俱来的皮袄?煤窑的巷道是漫长的,拉着一车煤慢慢慢慢地从井下爬上来,还少不了挨鞭子,从井下拉着重车往井口走,要经过一个漫长的缓坡,上这个坡是不能停歇的,若是人,还可以喘一口气,但骡子拉的是两个轱辘的煤车,是不能停的。它们想停,但车轮和鞭子不同意。它们出了这么大的力,终于到井口了,看到阳光了,但那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又让它们睁不开眼,从井下上来的车主可以在上井之前把墨镜戴上,这样刺眼的太阳就不会让他们的眼睛难受,但骡子却不可能。等它们的眼睛适应了地面上的太阳,又很快再次被赶到井下去。多么可怜的骡子!主人从井下上来还可以洗一个澡,而骡子一次次地上来,一次次地下去,直到天黑!然后是天还没亮,又要被赶到井下。
  那天,我面对着一头刚刚从井下上来的骡子,它那被汗水濡湿的皮毛已经让人看不清它本来的颜色,你很难说出它是一头黑骡子还是一头灰骡子,它的大大的眼睛周围全部是煤尘,鼻孔的周围亦全是煤尘,煤尘被泪水和鼻涕一层层堆积在那里。它浑身上下都是从井下带上来的煤尘。我从来没看到过一只骡子会喘成那样,肚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后腿部的肌肉忽然中了电样抖了起来,瞬间又像中电样传遍了全身。紧接是前腿的肌肉也像猛地被电击了,抖了起来。然后是,骡子不知是舒服还是痛苦,猛地摇头了,鼻子发出“吐噜,吐噜,吐噜,吐噜”的声音。看样子,它想卧下来,但它的身上还架着铁架子煤车,它的前腿刚刚曲了曲,旁边的车主便跑过来扯紧了笼头。刚刚拉上来的一车煤已经被卸掉,主人也已经抽完了烟,他也是疲累的,但更疲累的是骡子。我面对着这头骡子,心里突然很难过,是那么难过。它的眼睛,它的鼻孔,都被煤尘镶了一个黑圈套儿。它不会说话,它的肚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我看着它的眼睛,它亦看着我。我突然想摸摸它那中了电样不停抖动的臀部,但它又被拉着,强迫着,转过去,转过去,车主用很难听的话骂着,迫使它转过身去,车主用很短很粗的那种胶皮鞭子迫使它转过去,它转得真是很笨拙,因为它太累了,在煤场一点一点转过了身子,朝井口的方向,一点一点,很不情愿地走过去。然后,一点一点进到了那个黑洞洞的煤窑口了,太阳正从它身上一点一点消失,终于全部消失了,它也终于又消失在煤窑的窑口了。我跑了几步,想看看这可怜的骡子怎么拉着车往黑洞洞的井下走。但在雾样的煤尘中,能看到什么?只听到铁架子煤车“哐啷,哐啷”的声音。
  我根本就忘不掉那头骡子的眼睛,我不知道它的眼睛想说什么,我想它现在应该还在井下,做着拉煤的工作,拉着铁架子车,摸着黑,努力上着坡,出着淋漓的大汗,几乎终日见不到太阳,肚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