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 《浦溆起寒烟》 纸本设色 88cm×54cm 年代不详
黄宾虹《黄山图》纸本设色 126.6cm×61.2cm 1951年
黄宾虹 《秋意山水》 纸本设色 100cm×48cm 年代不详 昔顾亭林有云:“士有俗儒之学,有通儒之学”,文字如此,艺术亦然。急近名,徇时好,营营于目前者,俗儒之学也;崇雅正,却邪伪,汲汲于千古者,通儒之学也……勉为通儒之学,而不为俗儒可耳。
——黄宾虹1937年《诫某校学子宣言》
19世纪末20世纪初,走在中国大变革前沿的仁人志士,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实质上可以互补的救国思路:一是科技、实业救国,一是文化、精神救国。黄宾虹是力主文化精神救国,甚至艺术救国的。他没有留学出国,但对世界各国尤其是西方的文化艺术是很关注的。在对中西绘画史的比较中,他有一个重要发现。中西艺术家群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宫廷画家、职业画家为中西方所共有,但中国画家群中的一个阶层——士大夫文人画家,为西方没有。这就决定了中西古代绘画在精神旨趣的不同:“中国画言成德,西方画言成功。”说得通俗些,就是中国士大夫文人画的艺术旨趣是“志道、据德、依仁、游艺”,是超功利的;西方绘画的旨趣只是功利而已。他认为最能代表中华民族艺术精神的,不是宫廷的朝臣院体画家,不是江湖市井职业画家,而恰恰是士大夫文人画家。最能代表中国书画艺术品位的,不是神品、妙品、能品,而是逸品。逸品画的旨趣源于“仁人爱物之心”,“民胞物与”的博大情怀,学术纯正,又有诗文书法为根基,笔墨精神深根于自然之道,博大精深,非世界各国所能比拟,“公认为世界第一流”。20世纪是中西文化艺术沟通时期。西方列强依仗科学、技术、物质文明的优势,向世界扩张,西学随之东渐。于是,出洋留学成为一种风尚。绘画界也不示弱,大批的留学生怀着一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学习外国美术,改造中国美术。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在这个全球大动荡的时期,文化在重组,“东学”也在“西渐”。在绘画领域,非宫廷、非官方的西方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抽象派等对写实主义传统发起猛烈攻击,转而向东方艺术精神理论技法学习,从理论上研究并在画法上学习取法中国古代绘画。其眼界之高与深入之程度为“我邦艺术之士犹有未逮者”。
由于对中西文化艺术优劣利弊的认识等判断,对世界文化艺术发展趋势的敏悟,他对中国绘画界当时的时流风气做了不客气的批评: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与张大千、张善孖,皆黄宾虹“友好”,但黄宾虹明确表示与他们“旨趣不同”。他对“中西折中”的改良派画风更为不满,认为这种画“不东不西,国画灵魂早已飞入九天云外”,是“民族精神之丧失”。对于“见外邦作风之盛,辄思尽变我国旧有之法”的“全盘西化”,黄宾虹认为,这是“用夷变夏”,并举日本艺术为例:“缺乏自己的东西,跟在人家后面跑”,所以“没有什么成就”。对于侈谈“新艺术”,模仿西方现代流派的“嚣嚣然自命新画派者”,黄宾虹认为是“舍中国原有最高之学识,而务求貌似他人之幼稚行为,是真无知者”,是“痴人说梦”,是“荒谬之风”。对于清代乾、嘉以后尤其是道光咸丰年间的金石家画,黄宾虹极力推崇,但对吴昌硕一路画风却极为不满,认为其“虽知笔意,而法不备”,称之为“仓石(吴昌硕,号仓石)恶派”。可以说,在20世纪初的画坛上,黄宾虹是一个独立于各种风气之外的“独行之士”。
他虽然是国粹派学者,但对传统却与“尊王攘夷”的保守派完全不同。他深入剖析了五千年中国学术与艺术史,认为传统是由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方面交替演变而组成的,一个是“君学”,一个是“民学”。君学绘画“为宗庙朝廷服务,以为政治作宣扬”,后发展为“朝臣院体画之类”。“君学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只求外表的整齐好看”。民学的思想源于老子,“老子是个讲民学的人,他反对帝王,主张无为而治,也就是让大家自由发展”,“民学重在精神,在于发挥自己”,“在骨子里求精神和个性的美,涵而不露”,“有深长的意味”。对西方艺术,黄宾虹敏感地觉察到,艺术家也正在力求在精神上摆脱宫廷、官方、宗教、政治功利的束缚乃至金钱的利诱。在艺术理论与技法上,摆脱束缚在科学教条上的被高更称为“完全客观的”、“冷酷无情”的写实艺术,追求精神个性的解放和创造的自由。这一趋势突出地体现在西方艺术家自然观的重大变化,他们开始放弃了以模仿自然为目标的“征服欲”,而转向塞尚所讲的那样“深入地钻研自然,天真纯朴地接近自然”,“象初生小儿那样看世界”。黄宾虹在与许多欧美学者艺术家的接触、交流中,在与傅雷的长期交往中以及对当时文化风气的感受中,敏锐地洞察到:民主时代是全球文明发展的共同趋势。摆脱“人治”,能给个人以精神自由发挥、自由创造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调整。在这一点上,西方已经走到中国旧有的“民学”精神的轨道上了。
所以他满怀自信,展开了大胆的想象,对世界绘画艺术的前景做了不仅令当时,就是今人也会感到惊愕的预测与展望:
将来的世界,一定无所谓中西画之别的。各人作品尽有不同,精神都是一致的。正如各人穿衣,虽有长短、大小、颜色、质料的不同,而其穿衣服的意义,都毫无一点差别。
在黄宾虹看来,中西绘画通过空前的沟通,终于可以在一个共同的民主或民学的精神的旗帜下,沿着自然美、线条美的轨道趋同、互动、竞赛了。中国画家不可悲观,“实在正可乐观,尤其文化艺术上大有努力的余地”。“现在我们应该自己站起来,发扬我们民学的精神,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和任何来者握手”。黄宾虹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艺术家中与全盘西化论者、折中论者相较,最自信、最有气度、最有参与世界文化新潮流意识的人。
也许正由于对西方现代学术与艺术发展趋势的把握,对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史的重新梳理,更加深了黄宾虹对民族绘画艺术的认识,尤其是西方现代画派在线条的表现力上着力这一动向,使他更明确了自己努力的方向,从而也增加了他的自信心和奋发有为的愿力。如果说,在1937年以前,黄宾虹对书法入画的强调与认识是缘于文人士夫画的通识,是一种国粹的趣味遗传,那么,1937年始蛰居北平,10年中,更多地了解了西方现代画派后,留意道、咸年间金石家的书画,精研包世臣笔法,努力在笔法、笔力、墨法上痛下功夫,总结出太极图秘诀、五字笔法和七字墨法,追求最能体现民族性的“浑厚华滋”的画面效果。晚年,又在此基础上向浓厚强烈的色彩力争上游,这些努力则可以看作是一定程度上在外缘刺激下,有意识的行为:
今野兽派思改变,向中国古画线条着力,我辈用功,以北宋深厚古法而出之以新奇。新奇者所谓狂怪近理,近理在真山水中得之。
他在以自己的实践做着沟通中西艺术的努力,向国人,也向世界证明中国民学精神与笔墨正轨优秀坚实,可以千古不磨,万古常新、变化无穷。这一用心,傅雷看得很清楚:
纯用粗线,不见物象,似近于欧西立体、野兽二派,不知吾公意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
让我们回过头来再重温一下本文前面所引的黄宾虹1937年《诫某校学子宣言》的话吧。“急近名,徇时好,营营于目前者,俗儒之学也;崇雅正,却邪伪,汲汲于千古者,通儒之学也。”黄宾虹毕生献身于中国文化的变革事业,宗旨崇高,以救国、救世为鹄的;学问深邃,尚言“古今蜕变,虽极流动,然道归于一,未能一以贯之,不足语高深”;视野开阔,尚言“诚以专门之学,非贯古今纵横宇宙不为功”;目光长远,惧“古法荡尽”“荒谬之风流行”,于是著述不辍,“辟数百年谬见及密隐之处”,欲为中国画“笔墨正轨”,“绵一线之传”“为画事精神留一曙光”;操守自坚,抱道自高,甘于淡泊,不舍己徇人,不与人竞利,不与人争名,以松柏后凋,不与凡卉争荣自勉;在艺术实践上,他能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元明,集各家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对于前代大师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只传其神而不袭其貌。如果他的画能给人们印象派、后期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那种相似的艺术境界,我认为那也是精神相通,理论相合,是折中派、全盘西化派、巧投时好的革新派无法望其项背的。可以说,黄宾虹的学术是通儒之学,他的“画无中西之分”是会通之论,他的中国画变革思路是20世纪中西文化沟通中,最具远见卓识,独立于各种政治势力、社会风气之外的,因而也最难被一般人所理解,最难被“俗儒”们去奉行实践的一条思路。
(作者系西安美术学院教授。本文选自其文集《国画闲思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限于版面,原文注释此处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