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恽寿平 《瓯香馆写生册之桃花图》 纸本设色 22.8cm×28.5cm 天津博物馆藏 其实,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中国的画家对自己的艺术本来也是十分自信的,而且对外国的艺术也很看不起。按道理,中国写意画草草而成,两点便是眼,半似半不似,当看到外国的油画,精细而逼真,如镜取影,应该十分惊讶佩服才对。但是他们却不屑一顾。清代画家邹一桂论“西洋画”是“虽工亦匠”。他在其所著《小山画谱》中专列《西洋画》一节,谓之:
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这就代表当时画家对待西洋画的态度。西洋画不但“虽工亦匠”,而且“不入画品”,说明当时画家对自己的传统还是很自信的。
另一位清代画家郑绩著《梦幻居画学简明》,其中把“西洋画”视为“夷画”,古人以野蛮而无文的鄙人称为“夷”,他说:
或云:夷画较胜于儒画者,盖未知笔墨之奥耳。写画岂无笔哉?然夷画则笔不成笔,墨不见墨,徒取物之形影,像生而已。儒画考究笔法墨法,或因物写形,而内藏气力,分别体格,如作雄厚者,尺幅而有泰山河岳之势;作澹远者,片纸而有秋水长天之思……夷画何尝梦见耶。
郑绩称中国画为“儒画”,认为“夷画何尝梦见耶”,也是对自己的艺术十分自信的。
松年是清代蒙古镶红旗人,善画花鸟山水,师法白阳(陈道复)、青藤(徐渭)诸家,其所著《颐园论画》,其中论到西洋画:
西洋画工细求酷肖,赋色真与天生无异,细细观之,纯以皴染烘托而成,所以分出阴阳,立见凹凸,不知底蕴,则喜其工妙,其实板板无奇,但能明乎阴阳起伏,则洋画无余蕴矣。又云:
昨与友人谈画理,人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愚谓洋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只可不学为愈。
然而古人工细之作,虽不似洋法,亦系纤细无遗……可谓工细到极处矣,西洋尚不到此境界。
“板板无奇”“无余蕴”“匠艺”“不必学”“不能学”“不学”,这是松年对待西洋画的态度。
总之,西方油画自明代传入中国,虽经西方传教士的鼓吹,但在国内,还没有画家对它推崇。反过来,都是十分鄙夷的,谓之“不入画品”“不能学”“虽工亦匠”,以至于清代前期,西方的画家来到中国,如郎世宁(意大利米兰人)、王世诚(法国人)、艾启蒙(波西米亚人)、安德义(意大利人)等等,不得不放弃西洋画,而改学中国画了。
到了民国初年,一部分画家开始鼓吹或学习西洋画,但立即遭到一些遗老和国粹派的攻击。后来的金城也说:
即以国画论,在民国初年,一般无知识者,对于外国画极力崇拜,同时对于中国画极力摧残。不数年间,所谓油画水彩画,已无人过问,而视为腐化之中国画,反因时代所趋而光明而进步。由是观之,国画之有特殊之精神明矣。
其实“对于外国画极力崇拜”之现象,并没有绝迹,而且其势力越来越大。康有为、陈独秀、吕澂等倡于前,徐悲鸿、林风眠以及岭南派等弘于后。陈独秀在《美术革命》中说:“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徐悲鸿要以西方素描为基础,林风眠要“调和中西”,岭南派要“折衷中西”等等。正如林纾所云:
新学既昌,士多游艺于外洋,而中华旧有之翰墨,弃如刍狗。
一时间,有能力的学人画家多出国留学,中国传统艺术渐渐被人冷落。留学回国者即教以外国技法,鼓吹外国画。不仅绘画,文学、医学、社会风气,都开始西化。中国固有之伟大而崇高的旧诗被西方式的简单的自由体新诗代替,伟大的传统中医被西医代替,人的服装、发式、用具、建筑等等都被西式所代替。新文化运动变为西化运动。
为什么一切都是西方的好,而中国的都是落后的呢?盖因“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打了很多败仗。于是大家先是认为中国科技落后了,船不坚,炮不利。“甲午战争”后,大家又认为我们的制度落后了,继而,又认为我们的文化有问题,文化也落后了。民族虚无主义、自卑心理占了上风。认为中国什么都不行,必须西化,甚至全盘西化。当然,科学、民主方面,西方也是先进了。船坚炮利是他们打胜仗的原因之一,但文化也落后了吗?
实际上,中外历史上,先进文化的民族被落后文化的民族打败是常事。战国时,齐鲁文化、楚文化都是先进的,结果被文化落后的秦打败;先进文化的晋被落后文化的北魏打败;先进文化的宋先是被落后的金打败,继而被更落后的元消灭了;先进文化的明又被落后文化的清打败。在西方,先进文化的希腊被落后文化的罗马打败了,罗马又被文化更落后的蛮族打败了。文化落后的民族往往崇尚武力,文化先进的民族崇尚文明、反对武力,儒家学问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去兵”,崇尚礼义。所以,中国打了败仗,正是文化先进的表现,而被当时的学者认为是文化落后了,实在是错误的。
中国在世界上的先进,特别表现在文官治政,在西方最早实行文官治政的是英国。英国承认是学习中国的,并说中国的文官治政早于他们六七百年,其实早于他们两千年。西方一直由贵族和教会把持政权,学习中国后才改为文官治政。现在全世界先进国家都实行文官治政,中国是导先路的。当然,西方在文官治政方面又更加完善了一些。中国画从理论上、实践上也一直是先进的。前面已叙述清楚。
如果说现代中国的艺术有些贫乏的话,那恰恰是因为丢掉了自己的伟大传统,生搬硬套外国的形式所致。日本当代美术评论家吉村贞司的一段话最发人深省,他说:“我感到遗憾,中国的绘画已把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丢掉了。每当我回首中国绘画光辉的过去时,就会为今日的贫乏而叹息。”
这话讲得太确切,也太沉痛。学习外国是正确的,反之,外国也学习我们。譬如日本,学习外国先进的东西,同时也保留自己优秀的传统(这传统也包括从中国拿去的)。日本人称为“和魂汉才”,后来学洋,又称为“和魂洋才”。汉才、洋才,但魂必须是大和族(即日本),未尝丢弃自己的魂啊。西方人学习中国画,也保留自己的长处。而我们一学习西方,首先就要打倒自己的传统。“五四”那一批人要“全盘西化”,要把中国的线装书全都丢到茅坑里去。中医也不科学,文言文、格律诗也下流。而且,连汉字都要废除。钱玄同认为仅废除汉字还不行,必须把汉语也废除。陈独秀主张先废除汉字,暂保留汉语,胡适也赞成先废除汉字,然后再废除汉语。“凡事要有个先后”,差不多所有的新文化运动人物都主张废除汉字。
汉字废除,书法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中国人很奇怪,认为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先破坏自己的,新的自然就立起来了。果能如此吗?旧的打倒了,新的未必建立起来。即使建立了新的,损失太大,也未必比旧的好。比如你住的很传统的宫殿,十分优秀,若你把它炸掉,可能你马上就无法居住,侥幸未被冻死,再去借债建起新的房屋,也许差之旧房甚远。“五四”以后几十年间,中国人大肆破坏自己的传统,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据我所知,世界上只有中国人咒骂自己的祖先精英,破坏自己的传统文化。从“五四”打倒孔子,打倒孔老二,打倒孔家店,废除读经,到80年代大讲中国画已“穷途末路”,这在外国都是没有的。当然,外国某些势力也会行施一些阴谋,有人甚至提出世界艺术一体化,以达到文化侵略之目的,但关键在我们自己。20世纪30年代,美术史研究家兼画家郑午昌的一段话颇有启发,他说:
外国艺术自有供吾人研究之价值,但“艺术无国界”一语,实为彼帝国主义者所以行施文化侵略之口号,凡有陷于文化侵略的重围中的中国人,决不可信以为真言。是犹政治上的世界主义,决非弱小民族所能轻信多谈也。盖实行文化侵略者,尝利用“艺术是人类的艺术”的原则,冲破国界,而吸集各民族之精神及信仰,使自弃其固有之艺术,被侵略者若不之疑,即与同化。如现在学西洋艺术者,往往未曾研究国画,而肆口谩骂国画为破产者。夫国画是否到破产地步,前已述之,唯研究艺术者,稍受外国文化侵略一部之艺术教育之熏陶,已不复知其祖国有无相当之艺术,则中国艺术之前途,可叹可知!
郑午昌这段话谈的是文化侵略问题,但其中有些观点至今仍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
任何国家的艺术都和这个国家一样,如果要想在世界上出人头地,那就必须在牢固地守住自己的传统的基础上,再强烈地吸收别国的有益成分。如果丢弃自己的传统,一味地模仿人家,数典忘祖,那就永远赶不上人家。何况中国的艺术本就有伟大的传统和被举世公认的高峰。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本文选自其著作《中国艺术如何影响世界:从莫奈到毕加索》,原标题为《由自信到自卑的原因》,中华书局2017年8月版,引文出处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