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我小的时候我们村还没有拉电，晚上人们舍不得点灯。在那些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的夜晚，夜像一口大铁锅将我们罩住，或者像谁用墨汁将所有的物体认真地涂抹了一遍。那是真正的夜晚，夜成了瞎子。大人们劳累了一天便早早地上炕歇乏睡觉了，我们却没有耐心早早地上炕去睡觉，出门在村道瞎玩，但那时我们的眼睛却贼好，视力慢慢地就适应了那样漆黑的夜晚。有几位老年人瞌睡少，就在谁家的门道聚了抽旱烟，却都不说话，只有烟火一明一灭，偶尔就是几声缓不过气的咳嗽。也有几个小伙子还有没消耗完的狂劲，但他们在这样的黑夜也束手无策，不知是谁弄到了一个喇叭、一卷电线，他们就偷偷用竹竿挑了电线挂在城后的电线杆上。那时县广播站给公社传递节目，一旦检查线路的人发现他们在偷听广播，往往夜里就被撵得四处乱窜。而这样的夜晚弄得我们也没法玩捉迷藏，村子里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得太深了，我们真害怕一不小心将自己也藏丢了。
　　远处的野地里飘动着的是若隐若现的鬼火。谁家的孩子大白天里丢了魂，那会儿大人在远处的土路上往回引魂，他们在前边叫一声，又在后边答一声，风将这高一声低一声吹得颤悠悠的。
　　偏偏就是这样的黑夜，我们无聊地聚在一起，就有人专门讲鬼故事，黑暗中能听见使人吓得毛发竖起来的声音。害怕，当然害怕，但谁也不愿离开。也不敢离开，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这点胆量是迟早要被大家耻笑的。
　　村子里唯一的一盏长明灯，挂在生产队饲养室的牲口棚里，我们就在黑夜里摸到了饲养室。去了饲养室，就献殷勤讨好，帮饲养员给牛撒料拌草。我最喜欢那头红犍牛。我有时奇怪地思想自己能不能长成那头红犍牛，趁饲养员不注意，我每次都要多给红犍牛撒几把料，这是我不愿告人的一点私心。
　　而黑夜里有时还没顾得溜出家门，就被大人们赶上土炕让早早睡觉。黑灯瞎火地睡是睡不着的，黑暗里只是睁着两只大眼睛。院子的柴草垛和窗户纸在夜风里窸窣作响。老鼠开始在墙角打洞或噬咬柜子，一只猫正跑过房顶喵喵地叫，老鼠立即按兵不动，猫跑过了邻家房顶，老鼠又继续行动。那会儿能听见夜晚的时光似流水，流向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地平线，有时像母亲永远也纺不完的线团……夜的深处是更黑的夜……睡不着，就开始在心中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满脑子全是羊再也数不过来了，迷迷糊糊中开始犯困，后来就睡去。睡去了，梦却醒着，在梦里大呼小叫地奔跑……人歇不下，夜歇下了，我睡在了不知道时光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