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彬州钟楼是当年县城最宏伟的标志性建筑。它有三层楼房那么高,四方梯形,底基有十多米宽,上沿有八米多宽。外边是青砖包裹,里边夯着黄土。上沿四周有花砖护栏围挡,中间的四方台阶上,耸立着一座单层四角飞檐式的亭子,雕梁画栋,四根粗壮的红色木柱格外醒目。亭子中间悬着一尊几百斤重的大铁钟,更夫按时辰敲钟报时,那响亮又浑厚的钟声,飘向县城的各个角落,告诉人们:该做午饭了,该上炕睡觉了。仰望钟楼,它是彬州人心中的魂。
站在钟楼上,居高临下,环顾全城,一切尽收眼底。以钟楼为轴心,四条街延伸开去,东西街最长,南北街最短。出了东西城门各有一条护城河,这两条河是千百年来乳养我们祖先的母亲河。南城门筑在高山上,尽头是山城门,通向南原。北城外便是辽阔的泾河滩,大片的农田一览无余。泾河离城只有一里路,泾水滔滔东流而去。城墙并不规则,虽是黄土夯筑,却高大宽敞很牢固。
街道很窄,不过五六米宽,站在房檐下,看天像一条长长的蓝色布带。蜘蛛竟然把丝网从东檐址到西檐,肥大的蜘蛛在网上自由自在地爬行。下雨天街道变成泥浆,踏上去鞋就拔不出来了。有钱人穿牛皮做的底上有铁钉的雨鞋,没钱的就穿木屐鞋,穷苦人家只能光脚和稀泥。
以钟楼为中心,四条大街聚集着各种传统饮食店,特别是早上的羊肉泡馍热气腾腾,食客络绛不绝,还有京货铺、杂货铺,人来人往,生意兴旺,很是热闹。
夏季酷暑天,钟楼上可就热闹了。每到傍晚,微风渐起,出了一身臭汗的劳作者,登上钟楼,享受着凉风的沐浴,浑身感到凉飕飕地清爽。那些秦腔迷穿着汗衫,拿着板胡,提着铜锣,抱着边鼓,端着长条板凳,登上钟楼,大显技艺。那个又黑又瘦,人称“假女子”的小伙一身唱两角,一会儿是胡凤莲,一会儿是田玉川,把个《藏舟》唱得声情并茂,悦耳动听,观看的戏迷们喝彩声不断。戏子(那时把专职演员叫戏子)魏老三一段关羽“走麦城”的大净吼得人耳发麻,可还是掌声不绝。
苟三怪刚收了西瓜摊,端着媳妇调好的一大钵油泼辣子BiángBiáng面,一口面一根葱地咥着,伸着像鹅一样的长脖子,看苏麻子的拿手好戏“打镇台”,嘴里喷着饭渣,伸出大拇指连声喊:“唱得嫽扎咧!”
悠扬的胡琴声,梆梆的边鼓声,铛铛的铜锣声,高亢激昂的演唱声,让微风飘送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懒得上钟楼的人们就坐在院子里竖起耳朵遥听着。
那些会享闲福的老人,登上钟楼,坐着马扎,端着小茶壶,摇着芭蕉扇,围了一大堆听得眉飞色舞,品味着、议论着谁唱得好。还有人跟着哼哼几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钟楼的门洞里,是来城里办事买货物的乡下人避暑歇凉的好去处。碰见熟人,谝谝闲传,拉拉家常,心情舒畅了,酷热也忘了。有人困得不行,便顺着墙边躺在青石板上打着呼噜,做着美梦哩。收麦时节,从平凉、长武下来的麦客,背着棉袄,提着镰刀,三五结伴,拥向钟楼洞子歇息乘凉。或坐着发呆,或躺着打呼噜,或啃着长武锅盔谝着闲传,或抹着花花挣小钱。走不了的,就在洞子里睡觉过夜。
卖瓜果的少不了光顾钟楼洞子。张黑娃卖的面瓜,那瓢红是红,黄是黄,又沙又甜,一口咬下去凉到心肺了。乡下人就摊切开吃,城里人买一个拿回去全家吃。
小初一大十五,每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白天耍社火,晚上打灯笼,看竹马。夜幕降临,以钟楼为中心,成了五彩缤纷的花灯的世界,照红了半个县城。钟楼的四边护栏挂满了大红灯笼。亭子的四个飞檐角上挂着四个特大的大红宫灯,特别耀眼。仰望钟楼它是彬州人心中的灯。
各家各户大门上都挂着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花灯。各商铺门上更有精致别样的各式灯笼悬挂。最好看的就是转灯,灯笼里面的图案一会儿是骑马射箭的武士,一会儿又是举鞭教子的三娘,围观的人手舞足蹈,啧啧称赞。
娃娃们高兴地三五结伴,挑着各种动物花灯,满街追着看竹马,嘴里还唱着:“红灯红,红灯着了上钟楼,绿灯绿,绿灯着了你娘害脚疼。”锣鼓震天,竹马旱船水上漂,商家鞭炮雷鸣,焰火怒放,为竹马旱船打场子,在门口耍上一阵子,图个大吉大利,生意兴旺。铁匠们也不示弱,烧红铁水用木板往上猛打,铁花四溅,犹如铁树银花怒放。
整个县城热闹翻了,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人们兴奋得彻夜难眠。仰望钟楼,它是彬州人心中的乐。
那年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差点摧毁了钟楼。震耳欲聋的炸雷在高空炸响,震得大地颤抖,翻滚的黑云急速地布满天空,狂风过后,暴雨便怒吼着倾倒下来,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人们以为暴风雨过去了,谁知仅停了半个时辰,一场更加罕见的暴风雨像要摧毁县城似的,南山的山洪卷着黄泥倾泻而下,东西南三面的洪涛全涌向地势低洼的钟楼洞子,几分钟时间洪水已淹没了钟楼一米多高,东边墙角已被洪水冲塌,情况十分危急,幸好雨慢慢停了,才保住了钟楼。
仰望钟楼,它是彬州人心中的殇。
写到这里,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之所以对钟楼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位最要好的小伙伴。那是一个星期天,吃过早饭,毛蛋叫我们几个伙伴去钟楼上玩耍。我们围着亭子玩老鹰抓小鸡,几个回合下来都困了,就坐在亭子的台阶上休息。只一会儿工夫,忽然,听见下面街道上人喊:“把娃掉下来了!”我们回头去看,毛蛋不见了。这时,几个大人急忙跑上来把我们撵下去。第二天,我听父亲说毛蛋死了,我哭得特别伤心,再也见不到他了。后来,我想了又想也没想明白,护栏半人多高,毛蛋是怎么掉下去的。父亲骂我:“再往钟楼上跑,我打断你的腿。”后来就给钟楼加了门锁。这个阴影叫我几年都忘不了,想起毛蛋来,还会不停地流眼泪。
仰望钟楼,它是彬州人心中的痛!
一九四九年县城解放那晚,钟楼上架着敌人的机枪,“哒哒哒”地喷着火舌,阻挡了解放军通过钟楼,伤亡很大。后来几颗手榴弹炸飞了敌人,解放军才穿过钟楼,解放了全城。
民间曾流传着一段古老而恐怖的传说:每到夏伏天,炙热的太阳烤得大地热浪滚滚,树叶都烧焦了。毫无征兆的刹那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黄尘遮蔽了天空,天昏地暗。这时,一股强大的蘑菇云似的黑旋风就在钟楼的低洼处拔地而起,旋转着蹿上天空,直插云霄。这时如果行人撞上了,就会被卷到天空,尸体都找不到了。开始,人们以为是风婆婆兴风作浪,惩罚人间。后来,次数多了,人们又认为是妖风肆虐。捉鬼斩魔的神夫便剑拔弩张,欲斩除风妖,可是黑风突起,那阵势吓得神夫躲避都来不及,谁还敢靠近?人们制服不了妖风,每年都要被卷走一些人,每到夏天都会人心惶惶。有智者就想到筑一个土堆,镇妖压邪,于是人们便肩挑人背黄土,筑起了一个特别大的土堆,从此,妖风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们便在这个土堆上修筑成“钟楼”。
仰望钟楼,它是彬州人心中的神。
彬州人仰望钟楼,它经历了数代春秋风雨,已经破烂不堪,到了民国末年,上面的亭子已经摇摇欲坠,大铁钟已不知去向,据说是哪个县长给卖了。一直到解放初年,只剩下长满杂草的土台。当年的主政者便把它折毁了。数百年的钟楼就这样走到它的尽头,老年人惋惜地流着泪目送走了最后一铲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