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白石 《君临天下》中堂 135cm×34cm×3 纸本水墨 年代不详
齐白石 《牵牛竹鸡》 136cm×68cm 纸本设色 1945年 我的绘画启蒙,就是一本芥子园。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能将有法为无法,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来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惜我不能知也。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作画贵写其生,能得形神俱似即为好矣!
胸中富丘壑,腕底有鬼神。
下笔如神在写真,世间佳士亦晨星。不嗟曹霸长安道,至老无人识姓名。
郑板桥云:“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余亦师之。
自夸足迹画图工,南北东西尺幅通。却贵笔端泄造化,被人题作夺山翁。
凡大家作画,要胸中先有所见之物,然后下笔有神。故与可以烛光取竹影,大涤子尝居清湘,方可空绝千古。匠家作画,专心前人伪本,开口便言宋元,所画非所目见,形似未真,何况传神?为吾辈以为大惭。
说话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画画要画人家看见过的东西。
我绝不画我没见过的东西。
二十岁后,弃斧斤,学画像,为万虫写照,为百鸟传神。只有鳞虫中之龙,未曾见过,不能大胆敢为也。
历来画家所谓“画人莫画手”;余谓画虫之脚亦不易历好,非捉虫写生不能有如此之工。
我对鸡仔细观察和研究的时间比画鸡的时间多得多,所以,才能有神。
作画要注意传神,红豆的圆感已经画出来,每豆的墨点可以略去。
此小虾乃予老眼写生,当不卖钱。
友人凌君直支,前年有人赠以栀子花,故凌君画大佳。余今春有门人赠余玉簪花,画亦不丑。
刻印,共篆法别有天趣胜人者,惟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前人绳墨,而人以为无所本。余尝哀时人之蠢。不知秦汉人,人子也。吾侪,亦人子也。不思吾侪有独到处,如令昔人见之,亦必钦佩。曼生先生之刻印,好在未死摹秦汉人伪铜印,甘自蠢耳。
余之刊印不能工,但脱离汉人窠臼而已。同侣多不称许。独松厂老人尝谓曰:“西施善颦,未闻东施见妒。”仲子先生……既倩予刊“见贤思齐”印,又倩刊此,欧阳永叔所谓“有知己之恩”为余言也。
我书法得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的最多。写“何体”容易有肉无骨,写李体容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的古拙,学“天发神谶碑”的苍劲。
我的诗,写我心里头想说的话,本不求工,更无意学唐学宋,骂我的人固然很多,夸我的人却也不少。从来毁誉是非,并时难下定论,等到百年以后,评好评坏,也许有个公道。
余喜种竹,不喜画竹。因其平直,画之与世之画家自相雷同……画此粗枝大叶方第一回,似不与寻常画家之胸中同一穿插也。
作画先阅古人真迹过多,然后脱前人习气,别造画格,乃前人所不为者,虽没齿无人知,自问无愧也。
凡作画欲不似前人难事也。余画山水恐似雪个,画花鸟恐似丽堂,画石恐似少白。若似周少白必亚张叔平,余无少白之浑厚,亦无叔平之放纵。
凡画木本,须留心树木之枝干,若专摹古今画中之树木,一染画家习气,至老不能删除也。余无画家习气之病。
唉,这两天又没有好好画画,尽临古玩铺送来的画了。
有画展,要去看。有好画,更要多看、细看。见的多,学的多,自己才能画出好画。
吾画不为宗派所拘,无心沽名,自娱而已。人欲骂之,我未听也。
艺术之道,要能谦。谦受益,不欲眼高手低,议论阔大,本事卑俗。有识如此数则,自然成器!
予之画稍可观者,在七十岁先后。
我没有学他们这一般文人的摆格(摆架子),而是有求立办,乡人很喜欢。
夫画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官禄,方可从事于画。见古今人之所长,摹而肖之,能不夸;师法有所短,舍之而不诽,然后再观天地之造化,来腕底之鬼神,对人方无羞愧。
诗书寂寞友,草莽患难友,笔砚生死友。
小石如猿丑不胜,水仙神色冷如冰。断绝人间烟火气,画师心是出家僧。
身如朽木口加缄,两字尘情一笔删。笑倒此翁真是我,越无人识越安闲。
画得好,不求人知而人自知。
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为之八十余年,今将百岁矣。作画凡数千幅,诗数千首,治印亦千余。国内外竞言齐白石画,予不知其究何所取也。印与诗,则知之者稍稀。予不知知之者之为真知否?不知者之有可知者否?将以问之天下后世……予之技止此,予之愿亦止此。世欲真知齐白石者,其在斯!其在斯!请事斯。
咫尺天涯几笔涂,一挥便了忘工粗。荒山冷雨何人买,寄与东京士大夫。
你不要只注意学我的皮毛,而要多钻研,自己多写生。然后,再创造发挥才对。要记住:学我者生,似我者亡。
苦临碑帖至死不变者,为死于碑下。
我是学习人家,不是摹仿人家,学的是笔墨精神,不管外形象不象。
不要学习人家的短处,更不要把人家的长处体会错而变成了狂怪,因而,就误入歧途!
少小挥毫到老时,功夫辛苦自家知。
余画小鸡二十年,十年能得形似,十年能得神似。
吾画虾几十年始得其神。
人家都喜欢我画的虾。可是,这几笔虾也是经过几十年长期工夫才能得其精神的!
予年七十八矣,人谓只能画虾,冤哉!
苦把流光换画禅,工夫深处渐天然。等闲我被鱼虾误,负却龙泉五百年!
我到现在还不敢睡藤屉床,怕平时太舒服了,将来出门走路时会感觉吃苦。这条褥子是我早年五出五归的一肩行李,至今还舍不得丢掉它。
诗思夜深无厌苦,画名年老不嫌低。
身行半天下,虽诗境扩,益知作诗之难。多行路,还须多读书。故造借山吟馆于南岳山下。熟读唐宋诗,不能一刻去手,如渴不能离饮,饥不能离食。然心虽有得,胸横古人,得诗尤难。一息尚存书要读。
古之画家,有能有识者,敢删去前人窠臼,自成家法,方不为古大雅所羞。今之时流,开口以宋元自命,窃盗前人为己有,以愚世人,笔情死刻,尤不足耻也。
余尝见之工作,目前观之,大似;置之壁间,相离数武观之,即不似矣。故东坡论画不以形似也。即前朝之画家,不下数百人之多,瘿瓢、青藤、大涤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资不若三公,不能师之。
友人尝谓余曰,画虾得似从何而来?余曰,家园小池水清见底,常看虾游,变动无穷,不独得形似?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皮毛袭取即功夫,习气文人未易除。不同人间偷窃法,大江南北只今无。
画中要常有古人之微妙在胸中,不要古人之皮毛在笔端。欲使来者只能摹其皮毛,不能知其微妙也。立足如此,纵无能空前,亦足绝后。学古人,要学到恨古人不见我,不要恨时人不知我耳。
画家不要以能诵古人姓名多为学识,不要以善道今人短处为己长。总而言之,要我行我道,下笔要我有我法。
作画须有笔才,方能使观者快心,凡苦言中锋使笔者,实无才气之流也。
山水笔要巧拙互用,巧则灵便,拙则浑古,合乎天。天之造物自无轻佻混浊之病。
余观昔人画,重在有笔墨,虽形极似而无笔墨,余耻之。余画虽用意在笔墨,其知者不如尚形似者之知之者,众物能托恶,固识者不能易得也。
(节选自《齐白石谈艺录》)
齐白石(1864年1月1日—1957年9月16日),原名纯芝,字渭青,号兰亭,后改名璜,字濒生,号白石、白石山翁、老萍、饿叟、借山吟馆主者、寄萍堂上老人、三百石印富翁。祖籍安徽宿州砀山,生于湖南长沙府湘潭(今湖南湘潭),近现代中国绘画大师,世界文化名人。
早年曾为木工,后以卖画为生,五十七岁后定居北京。擅画花鸟、虫鱼、山水、人物,笔墨雄浑滋润,色彩浓艳明快,造型简练生动,意境淳厚朴实。所作鱼虾虫蟹,天趣横生。
齐白石书工篆隶,取法于秦汉碑版,行书饶古拙之趣,篆刻自成一家,善写诗文。曾任中央美术学院名誉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等职。代表作有《蛙声十里出山泉》《墨虾》等。著有《白石诗草》《白石老人自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