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日,我妈47岁生日时第一次出远门,她的汉中面皮店来西安参加美食节活动。我抽空从学校来看她。
我一来店里,就见门口排上了长长的队伍,我钻了个空子用普通话朝里头喊:“老板还有面皮吗?”她低着头忙活着兑调料水,用夹生的汉中普通话回应说:“有哩!稍等哈!”我立刻就笑出了声。她反应过来抬头一瞅,见是我,就伸出手擦粘在额头的白色米浆,边擦边笑出了声。她戴着口罩,别人看不到她的笑,但她笑的模样我永远记得着。
我一直站在队伍跟前等她,想等人少了,跟她说说话,但生意太好了,门口一直排着二三十号人的队。
“妈,你吃了吗?我过去转转,看给你捎点什么?”
“忙得没顾着吃哩。你去转吧,这人太多了,等会和你说。”
我知道她,一忙起来一天都吃不上几口饭。平常在店里的时候,早上五点多就要跟我爸起来打米浆、点菜豆腐稀饭,一直忙活到六点多第一笼面皮下笼都腾不出空吃饭。第一笼面皮一揭开,她就忙活着给去县城赶工、卖菜的同乡人切。一过七点高中生、医生就坐满了屋子。等到八点,终于空出十几分钟,给自己也切碗面皮、舀一碗稀饭的时候,出去散步、跳舞、买菜、引小孩的老汉婆婆又一个接一个往店里坐。等这阵忙活完,面皮黏住了,稀饭也凉了,吃不成了。她和我爸就这么长年累月地忙活,胃都患了严重毛病,医生就跟他们说:“嘿!卖面皮的还把自己饿出毛病喽?”她就是笑,也不开腔,只顾着回店里就开始忙活——真就像路遥说的那样: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我买回肉夹馍的时候,门口的人总算少了一些。我买了四个,假装只买了一个递给她,我知道她要怎么教育我:“你不给你阿姨们也买上?你咋这么自私啊?”她接过一个肉夹馍后,果然眼色都变了,转过身递给了干活的阿姨:“来!王姐,趁热吃,这阵人少,一天没吃饭了!”王姐笑着推辞了:“那是你家少爷来看你给你买的!”我妈推辞不过,又给其他两个干活的阿姨,她们都笑着推辞。我妈实在没办法,她又还给了我,她低着头叹了一声气,随后说:“忙得很,顾不上吃。”我眼泪水一下就出来了。连忙把其他几个肉夹馍给她,我说逗你玩哩,我给阿姨都买着的。她这才笑着,像一个小孩子般拿过去一一给阿姨发。
她吃完了,我说我想给你照个相哩,发朋友圈让我大学的同学都来吃,给你宣传宣传。她说,我穿得不好看啊,算了算了。我说你可是我妈呀!你别动,我给你按快门了!别动,看这里。照片就这么拍下来了。
我把照片给她看,问她我拍得好看不?她又不开腔了,只是嗯嗯两声,低着头干活去了,她这人总这样。
店里的王阿姨这时候就夸我妈,说:“屈老板,你这儿子给劲,又帅又有才又孝顺得不得了,在西安还是个作家。”我一下就笑出了声。
大二的时候,我在陕西省政协《各界导报》做实习编辑,在公众号上写了几篇新闻,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这事一传到我们店里,熟客就在店里跟我妈开起了国际玩笑:“你们懂不懂啥是个编辑啊?不懂了吧!看电视么!我给你们说哦,编辑就是比记者还高一个等级。不晓得了吧!他记者是给县长跑腿,编辑是给作家检查作业!你说牛不牛?他编辑看着作家写书,他哪天吃了面皮稀饭灵感一来,他就能自己搞本书出来!你们说牛皮不牛皮?所以说么!编辑比县长等级高,比市长低也低不了多少!来!屈老板切碗面皮么,少放点辣!”
我已经听惯了面皮店里的笑话,每逢过节回家,远远地走到店门口,就有人通风报信吆喝着:“嘿!路家少爷,西安城里的大作家回来了!”还有人假模假样地过来给我提行李,我上去就是一脚踢他沟子上。屋里人都跟着笑了。
西安的美食节活动持续了四五天,我妈每天六七点过来整理摊子,弄到晚上九点多十点才歇门。最后一天结束时,我去找她。
“妈,明天我带你去西安转一转么,你一年到头都休息不了几天,这第一次来西安,好好耍一两天!”她一直说她们是被面皮店拴住的一代人,我爸爸甚至还有周游世界的梦想,而我知道是我把他们掠夺了一辈子。
“你爸还在屋里头忙哩,我们这一走,他也累得不行。”
“他没休息?一个人在忙?”
“是啊,他一个人在看店,也累得不行。”
我心里头一下子就不是滋味,我爸一直是个要强的人。
我记得在我还小时,县城里还有骑自行车送报纸的人,一边骑车一边喊:“卖……《华商报》哦……卖……《华商报》哦……”那声音悠扬,十几年后我还记得那节奏。我爸就冲那人喊:“买报纸!”那人把自行车停店门口说:“嘿呀!卖面皮的还看报纸哩!老板开国际玩笑呀!”我爸一狠心就说:“球!你以后每天黑我送三十份报纸!送不到再说!”从那天后,我们店里每天都是看报纸吃面皮的人:“唉!日妈的国际油价又涨了!搞锤子!要打仗了?又要打仗了?”食客边吃面皮边拿着报纸议论,我爸就说:“美联储唯一有效议程就是来面皮店听你们谝!”大家都乐呵呵地吃完上班去了。几年后的一天,骑自行车喊卖报纸的声音忽然不见了,我们店的生意蒸蒸日上,我爸才舒了一口气。
活动结束那天,我最终还是没说服我妈留在西安享两天福。她说走就走了。我送她上了大巴车,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交待我:一个人在外做个踏实老实的人,要努力要奋斗。
过去她一直叮咛我: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任务,每一代人都要咬着牙。他们这一代人就是咬着牙走出农村,咬着牙把我们供到西安。我们这一代人的任务就是咬着牙留在西安,再把下一代人咬着牙供到北京、上海,出国。
我给她买了些零食让她坐车上吃,她又说嘴这里疼,那里疼。搪塞不过她,我就拿了回来。她这人啊,总是这样。
最后我问她,啥时候又来西安啊?有啥想去的地方吧?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话,如今每当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都十分愧疚,心里都不是滋味,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妈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坐坐你们西安的地铁,我呀从来没坐过,想知道那是啥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