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岭 《关中人家》 纸本设色 34cm×45cm 2014年
王金岭 《荷花》 纸本设色 138cm×69cm 2005年 ○阿莹
编者按 2017年10月25日,长安画派领军人物、著名画家王金岭先生在老家河南省新乡市南濠圃,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享年78岁。陕西艺术界和中国当代画坛闻之无不扼腕、痛惜,贾平凹、王西京等众多文艺界人士汇聚在西安翠华山下的先生故居南圃举办追思会,在雨中向王金岭遗像鞠躬、献花,深切悼念这位风骨卓越的艺术家。
王金岭先生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师从国画大师石鲁,擅长写意花鸟。先生一生潜心于国画实践和理论研究,画风沉雄,笔墨恣肆无羁,能于常见题材中独出心裁,具有强烈的西部风格和东方意味。画界人士称他的画是阳春白雪,一枝独秀。1984年,王金岭在一幅题为《荷花》的作品中,采用淡墨画法,将月下荷塘的朦胧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全国引起轰动。先生一生不慕名利,深居简出,潜心创作,以崇高的人格魅力和卓越的艺术成就,赢得艺术界的尊敬。
近日,“共绘大美新乡——金岭美术馆揭牌仪式暨中国当代国画名家邀请展”,在王金岭先生的故乡——新乡市新乡县大召营镇开幕。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家、业内人士200余人参加了开幕式。著名画家、一级美术师赵梅生,著名作家贾平凹,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国家画院原院长杨晓阳,中国美协副主席何家英,长安画派代表人物王子武等发来贺电,对金岭美术馆的揭牌、展览开幕表示祝贺。
好像中国的文人大都有折腾自己宅院的嗜好,以致留下了许多有关的典故,那“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大概是最有名的例句了。这位居住在终南山下的画家王金岭就应该归于这一类,他经营自己这片“南圃”已有二十多年了,早已是水榭亭台,绿树簇拥,依然珍惜得像对待自己的画品一样倾注着极大的热情,每次来访都会有新的感觉。
这片小院只有一亩地,但内里正像门口的四字对联一样“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进门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廊道,一片碎花蔷薇爬满墙壁,一座袖珍假山傍着翠竹,其名曰“龟靴映翠”。进门纵深而望,是千红榭与书房榭。我似乎在什么画报上见过这片充满书卷气的园林,煞是令人欣慕呢。不过,走进院落抬眼细瞅,似有粗糙之味,细细琢磨后似乎才明白了,王金岭是把小院当成一幅作品来打理的,那艳阳下的小桥、斜屋、莲池、圆拱,以及粗糙的石头,裸露的立柱,歪扭的棚架……都在体现一种超然度外的情怀,而这种情怀与绘画上的追求完全一致呢。
我们于是坐在水塘中央一块石头上,从他的小院聊到他的美术创作,日头也从头顶偏西了。他似乎并不喜欢直接抒发自己的艺术主张,而是在表达对前辈艺术家的敬慕中,小心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我知道王金岭对石鲁的崇拜人所共知,只要谈及石先生,他会滔滔不绝地讲上几个小时。的确,由于我们这片黄土地积淀深厚,多年来不断地产生美术大家,君不见解放后那闻名遐迩的石鲁、赵望云、何海霞、黄胄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吗?画家将近年的几本画册从书房里抽出来,我一边翻着一边听他议论开来。
他说自己这一生对他影响最大的画家就是石鲁了,大师几乎每幅画都不重复,都在倾心琢磨创新,努力让读者感受到笔下的追求。大师五十年代创作的那幅《火车来了》,就已经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几个少数民族兄弟姐妹集聚在山坡上在等待火车驶来。当那火车轰隆声抵近山坡,人人都在伸脖张望,表现出格外的惊喜和兴奋。尽管画面没有火车的形象,但那庞然大物带来的惊奇已从人物的神态上呼之欲出了。王金岭谦虚地说,他这一辈子都在学习石先生,学他对创作的执着追求,学他对笔墨的痴迷思考。我想,画家对大师的顶礼膜拜,一定是自己也曾胸怀大志的,是期望有一天也能登上画坛峰巅泼墨江山的。但他忽然话锋一转淡定地说,如今我已不像二三十年前了,已没有了创作惊天动地作品的奢望了,只想在这小小南圃里找到一点灵感,好好画几幅自己满意的作品。
当我们的谈话正想深入的时候,画家王有政叩门进来,谈话只好耸耸肩中断了。再后来,我原打算抽时间再去拜访的,却忽然听到了先生逝世的噩耗,让人不禁唏嘘不已。一个艺术家到了这个年龄应该是思想和笔下最老辣的时期,而先生却驾鹤而去了,虽不能说是英年早逝,却也是处于创作旺盛期的,可想有多少精美的画作随着他到了另一个世界展览去了。
近日,我又重读了王金岭的创作,强烈感觉画家是沿着中国文人画的传统在跋涉的,也就是说王金岭的创作始终在追求浓郁的文人画特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首先,是王金岭在用笔墨表达生命的感悟。生命的体验当然不可重复,每一个艺术家对生命的感悟也都不同,所以历史上流传下来那么多的文学艺术作品,往往歌颂生命的内容,让人印象深刻肃然起敬。但是中国文人画却没有表现重大社会题材的传统,大都是将认识寄托在花草树木、江流山石上,试图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思想。那八大山人有趣的名款,就让后人看了拍手称绝。其实,尽管王金岭对石鲁崇拜得五体投地,但他并没有追随石鲁敢于揭示宏大题材的魄力,而是在笔墨上研习了大师的技巧,实际上他是沿着二百年前扬州人的路子在蹒跚前行,想竭力在图案中表达一种哲理,这种哲理大都只可意会,可能画家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
他将人生与物的关系巧妙地表现在《老碗》上了。在一个占据三分之一画面的石磨盘上,斜放着一个老碗,上有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旁边站着一个头戴白羊肚手巾的后生,朦朦胧胧的脸颊上浓眉和高鼻隐约可见。那老碗也实在不起眼,如果不是在碗沿上拉了一道浅蓝,可能都会被读者忽略了。谁都知晓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饭碗命难长。从那后生呆滞的表情,可以看出正为老碗犯愁,期望老碗生米的神话再现应是后生最大的奢望啊!显然画家在这幅作品中,表达了人的生命维系在碗上,尽管这只老碗看似微不足道,却张扬着顽强的生命力的。
难以想象他对《苍生》有那样一种感觉。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蚂蚁画到作品里,那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团团簇拥,一个挤着一个,一个搭着一个,已然将画面爬满了。似乎在诠释人的生命与那蚂蚁一样拥挤而忙碌,而且一生都将脱不开繁琐的劳作。细细品读,会发现那蚂蚁居然都是两两相对,寓意着人生要结伴而行,也寓意着人与人之间的纠结。再读那题注“苍生”令人恍然醒悟,人生真是一个难堪的过程,真有种难以言传的无奈,令人唏嘘而又感慨不已。
我喜欢那幅施染淡墨的《闲坐》,画的是一个仕女倚坐在木凳上,身上的彩条花饰和低胸的款式,大概可以判定她是唐朝生人。但她头顶悬着一个鸟笼,隐约可见一只鸟儿在笼中回望。那仕女许是宫中之人,许是殷富之女,显然寓意鸟儿生活在笼中欲飞不能,已成了仕女的玩物,而仕女身旁两道浅浅的帷幔,又昭示那仕女又是什么人的玩物呢?
品读王金岭的创作,你会发现他笔下的人物和花鸟基本上用的是淡墨,形象大都很朦胧,像裹在一层帛纱的后面,大概画家想表达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纠结,人与人之间看似只存轻薄的隔膜,若想看透内心却是极有难度的。我想这不仅仅是画家在要用笔墨弄技玩法,而是想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悟,也是画家对人生认识的曲折表达。
其次,是王金岭在竭力寻找个性化的笔墨印象。尽管画家对石鲁的成就推崇备至,但是当你品读了先生的入册画作,你会意识到他只是在竭力继承石鲁的笔墨精神,而大师驾驭题材的深度和广度他几乎没有涉猎,始终在精心梳理个人的文化苦旅,力求在笔墨表达上能有所创新,能将哲理述诸笔端,反映出现代文人的精神气质。翻阅王金岭的画册,几乎每幅作品都力图将这种意识张扬在笔墨的点线之间了。
那山水画,没有刻意表现山峦的肌理,而是在涂抹自己对坡峰的印象。所以那《华山东峰夜色》就没有去表现山的巍峨挺拔,也没有表现山的危崖深邃,而是着意突出了山间一条陡峭而上的小路,可以想象是苍龙岭,也可以看成是千尺幢,总之会让你感觉,人在山里,山在云上,不见山顶却知山之高险,不见人行,却知攀登之艰难,确实立意得巧妙啊!
那花鸟画,没有表现鸟儿的灵动优雅,却像八大山人一样想表达一种哲理。那幅《苍鹰图》若不瞅那题注,会以为是山中一块危石,细品之后才领悟画家是将苍鹰作为了大山的一角,似已与那山峦融为了一体,也将与山一样永恒的。如此画鹰者,尚不多见,似乎在笔墨精神上深入了几许。
再次,是王金岭在努力用笔墨抒发书卷情怀。也许每一位画家都认为自己是文人,笔下是中国传统文脉的延续,而王金岭将文人的气质表现到家了。他们这一代人经历过太多的波折,对社会现象天生敏感,而他们又无力选择自己的人生路径,便想像魏晋的文人那样,躲进山林,唱水画山,悄悄用只眼观察世界变迁,表达出一种闲淡超然来。
我惊讶王金岭把《塬》画成了那么一种感觉,不是司空见惯的黄土高坡,也没有表现沉降了多少年的层层叠叠,而是将土塬描绘成一团浓雾般的气象,浩浩荡荡地向前压过来,几乎让人窒息了,而塬下窑洞前两位影影绰绰的农人毫无警觉地品味着收获。这个塬呀,一动一静,让读者顿感艺术的震撼力。
我见到那幅《冰心》图品味了许久,画家将一枝梅花置于花瓶之上,略略绽放了殷红,而一只花瓶几乎顶天立地,呈现出一种玲珑透明的状态,似有生命的水珠在瓶中悬浮。瞧那题注方知,一片冰心在玉壶是也。想画家的心是纯洁的,是希望人们认知他有如冰心般的,似将艺术家的心态表现得柔美绝妙。旁边又一幅《龟蝎图》更是趣味盎然,画面上一只龟在左下角,一只蝎在右上角,两只小动物相对而行。画家明显在调动人们的想象力,龟蝎相遇,是擦肩而过,还是厮打一番,是和平相处,还是你死我活。可想那龟将不是灵巧之蝎的对手,那龟可能只有挨蜇的份儿了。但那蝎也不能将龟咋样,龟头一缩,任那蝎来叮咬,又能奈何。显然画家表达的是一种情趣,是将自己对社会的认知融进了笔墨,想借此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悟。总之,王金岭是相当自信的,以至大多数画作都没有题款,若不是画册上标有题注,也就难辨识其意了,而这一定是有意为之,一定隐含着画家更深的考虑。
掩卷思量,王金岭显然承接了中国文人画的传统,穷尽一生都在寻找个性化的笔墨语言,表现的是自己对社会和人生的感悟,似乎与清代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画家们有着某种联系,如此艰难的艺术呈现似乎属于阳春白雪。其实今日之社会,一日千里,生活沸腾,表现这个映像是需要与社会相适应;孤芳自赏,怜爱羽翼,必然会冷落社会,自己也会被社会冷落的。所以我对画家的苦苦探索长存叹息,曾想与画家就此作一探讨的,却没想到画家毅然而去了,似乎只能天地之间灵意交流了。
今日夜下补笔,是为追念也。
2019年3月15日于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