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小学生,放了暑假是要劳动的,赚点书本费、学杂费。我上午帮做散工的母亲把洗净的米、菜、衣服的篮送还东家,下午就敲西瓜子。敲一斤西瓜子,可赚一角五分钱,但要保证交还五两半瓜子肉。
敲瓜子要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青水砖。这种方砖,现在去大的寺庙,在佛殿地上仍然可以看到。不过,我用来敲瓜子的只有三分之二块方砖,收集到这块方砖时,它已经缺了一大块。下边放个竹丝编成的小笾,小笾和青砖之间,垫块旧毛巾。砖、笾、毛巾,这组合必须放稳在相当大的一张方凳上。
敲瓜子要有一把称手的小铁槌。这把小铁槌需要去铁匠店里定做。请想,一颗瓜子有多大?这是敲瓜子专用的小铁槌,当然不会大。但要有点分量;轻了,敲不开瓜子。要用到一把称心的小铁槌,不容易。这是我的宝贝,不用时,我会把它与我最宝贝的东西珍藏在一起。要藏大半年,待到暑期要用,再拿出来。
敲瓜子时,必是大热天。端个小凳子,坐到凉快的地方。瓜子是这么敲的:右手握小铁槌;左手的拇指与中指捏住瓜子,食指负责转动西瓜子。一颗瓜子,熟手一般敲三下,两片黑色的壳和一片雪白的肉就分开了,顺手丢在笾里。生手就难说了,有的数记敲不开瓜子的一边,还常常敲痛手指。新手学敲,小铁槌敲痛手指,是常有的事。有的还会肿胀数天,很痛。我当然也吃过这种苦头。
瓜子肉是无锡有名的“仁”号茶食店拿去做月饼和高级糕点的。八月中秋做月饼,九月初几重阳糕,还有平时小食海棠糕,里边的瓜子肉,都是我们敲出来的。每次吃到一口月饼或糕,我会感到很自豪。
要把瓜子分成三片,不容易。敲瓜子的新手做不到;就是老手,碰到“桥板”(不平正)瓜子,也不容易敲。那时,就只能碰运气了。熟手基本上仍然能把瓜子一分为三,通常肉也是完整的。实在不行,瓜子在突起的地方分为两爿,那就只能用手指慢慢把肉从壳中拉出来,再放好。半片肉也舍不得丢,缺了分量可了不得;壳就扔了。敲完一把,再抓一把,直到把瓜子全部敲过,将所有瓜子的肉和壳全部分开。这才算完成了第一步。
西瓜子敲过,还要把暂时混在一起的肉和壳真正分开。这就要“簸”。“簸”瓜子小孩不会,大都是要请父母或哥哥姐姐帮忙。后来,我也学会了。轻轻一“簸”,壳就跑到前边去了,因为壳比肉轻。前边的壳多了,就“簸”到另一个笾里。“簸”完后,要在肉中除去壳;再在壳中挑出肉。瓜子敲碎了,混在壳里的碎肉就多。新手敲瓜子,碎肉一定多。有时混在壳里拣不出来了,瓜子肉就会少分量。“换瓜子”的时候,瓜子肉不满五两半定量,会惹麻烦。不仅一角五分钱拿不到,还要赔钱。最严重的“处分”是:不让你再敲了。
我没有受过这类处分。但是,我总为受罚的小朋友抱不平。一斤西瓜子,光数一遍粒数,需要多少时间?敲、簸、拣……一大包西瓜子变成一小包雪白粉嫩的瓜子肉,容易吗?敲碎的瓜子肉混在壳里了,这也难免。赚一角五分钱,还要受这么多气!我常陪着小伙伴站在店门口生气。想打抱不平,却是一筹莫展。这样的气愤恼火,许多人是体验不到的。
一个暑假,天天敲一斤西瓜子,天天赚一角五分钱。每天赚得虽少,积少成多,可以用来买书、买笔墨。还有一点,瓜子壳可以留在家里,冬天煨脚炉最好。
我们小时候,对快乐要求不高。夏天,几个人挑个凉快的地方,聚在一起敲瓜子。“嗒嗒嗒”“嗒嗒嗒”……觉得非常好听。那时候我们是听不到音乐的,没有手机、电视、电脑,连看部电影的零花钱也没有。有线广播也是后来才有的。小伙伴在一起听听“嗒嗒嗒”的敲瓜子声音,已经蛮开心,就像没尝过山珍海味,青菜豆腐,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我们快乐而又辛酸的童年。我边写边笑,竟然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