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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9月18日
新体验:现实主义创作的拓展与升华
新体验:现实主义创作的拓展与升华
  ○徐良
  新体验是这样一种创作:它以原始的现实生活为图景,不作任何虚构和想象,只进行选择性的裁剪和链接,如电影的蒙太奇一样对人生场景和社会现实予以审美的还原,从而逼真地再现出社会生活的真谛和人生命运的归宿。作家王馨的《故城故人:一个陕北县城的家族记忆》就是这种创作的出色代表。她以童年的体验和记忆为镜头,通过成年的感受视角进行审美选择和过滤,构建了作家独特的故城、故乡、故人的世界,对记忆中那个“陕北县城——清涧”给予幻影版的描摹与再现,获得了悠长而持久的艺术感染力,从而使这种创作拥有了很强的生命力,并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审美效果。
 
  一、童年的心灵与观察——个体与家庭
  童年的心灵与观察是审美创作的原始动力。纵观人类文学,那些杰出的作家和一切优秀的创作,莫不如此。童年的摇篮,是人生审美的圆心,不管人生的半径有多大,生活的世界有多么广阔,这个圆点永远是审美辐射的核心,作家的审美世界都以此为中心得以构建。同时,童年的心灵,也是人生审美轨迹的开端和起点,有什么样的开端就有什么样的选择;有什么样的选择,就有什么样的结局。王馨的《故城故人》就是以“那城那水那绵绵的细雨”为第一开端和第一场景,拉开整体叙述序幕的。童年记忆的序幕不仅拉开了作家的人生舞台,也拉开了整个家族的演变剧情和县城的兴衰更替,从而交织展示出陕北黄土高原一个县城的时代面貌和发展历史。
  “那城叫‘清涧’,两个水旁的汉字,有水,且清澈,且深幽,很美。”2作家用“那”字为标题开端叙事,有适当距离且亲切,确立了审美的独立性和选择的自由性,但又不是决然的客观,为亲切的情感和心灵留下空间张力。“清涧是一座石头城”。石头城里故事多,一个个人物在这里出场,一幕幕历史故事在这里上演,有悲欢离合,有惊心动魄;有缠绵悱恻,有柔肠百结……但都离不开“我”的童年、“我”的心灵、“我”那记忆的红丝线。所有的人物、故事、命运都是“我”的对象,都是“我”的体验,都是“我”的审美选择和观照,于是一切都被体验,一切都在记忆中活起来,一切都欢乐地展开。哪怕是痛苦、哪怕是绝望、哪怕是死亡,也都被童年的心灵绝缘般地隔离了,都变成美的回味了。
  体验如水,记忆如河,悠悠绵长的河流记录了生活、积淀了故乡的历史。清涧河古称溽水,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写道:溽水俗谓之秀延水。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是一条从岩石上流过的河流,她日复一日温柔地凿开了坚硬的岩石,下切到深深的河床,于是,两岸青青的岩石半包着河水,形成天然的屏障,可以遮阳。坐在阴凉的石岸下,赤脚浸在水里,河水痒痒地缠绕着小腿……傍晚,河水和卵石都在那里闪闪烁烁,像是一河的宝石,那不是画,而是一首诗”。3
  这种惬意的回味、悠长的记忆、清澈的感受,如果化作漫天的绵绵细雨,那就是全身心的审美浸透与洗礼。“黎明时分,被嘈嘈切切的雨声吵醒了。那雨滴,敲打着瓦檐,密密的,脆脆的,像无数的珠子落下来。瓦片的凹槽处,帘子似的房檐水倾泻下来,不时地溅在倒扣在石床上的铁皮水桶上,叮叮咚咚的,于是,很倦怠很温柔地醒来了。”4这是作家童年时某一下雨天早晨的悠长记忆与亲切体验。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躺在祖母身旁听雨、“我”惬意地爬在祖父怀里摸出老人家上衣口袋里的铜钱、“我”蜷曲在祖母身旁伴着小油灯夜读、“我”仰望大树躺在小院的石床上数着春天里洒下的斑驳树影、“我”拉着小伙伴在长满荒草的隔壁小院里担惊受怕地寻找小鸡娃、“我”在石板小巷的门洞里捡到一粒五彩斑斓的小纽扣、“我”放学后排队到医院药房的小窗口伸进小手一声不吭地等待祖父的一毛钱去买凉粉解馋、“我”骑着外祖父的小毛驴走在故乡的羊肠小道回家等等,都被幻化成甜蜜的童年景象,如一幕幕优美的山水画,浮现在黄土高原的地平线上,构织成逸丽动人的画卷,展示出多元的生活底蕴,潜藏着无限丰富的人生内涵,从而使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不断释放出来,取得沁透心脾的审美效果。这——即是新体验创作的独特魅力! 

  二、成年的积淀与过滤——小城与生活
  “物生轨迹”这句禅宗名言,揭示了这样的规律——只要把握事物演变的轨迹与方向,就能探寻到它的终极依据和深层奥妙。循着新体验创作的轨迹和方向,我们同样能够确切地把握它的审美根源和审美动力。就王馨的创作来看,尽管数量不多、块头不大,但是容量不小,艺术魅力不浅,审美的感染力也毫不逊色。她从童年的心灵和观察出发,一路走来,再现和还原了“陕北县城里一个家族的记忆”,透过一幕幕历史的层层迷雾,通过一个个熟悉的陌生人,典型地写出了一个个“这个”,直穿人性的本质、直击生活的脉搏,直面历史的本来面貌,使其作品拥有了丰富的内涵和超常的审美容量。
  王馨笔下的全部人物形象,都来自陕北清涧这个黄土高原的小县城,并以此为背景展示出多元的、丰富多彩的人物性格,体现出斑斓颠荡的生活画面,展示了珍贵难忘的历史场景,因而拥有了强烈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底蕴,并且弹奏出回味无穷的审美旋律,让每一个读者久久不能释怀。
  生活是一切艺术的源泉,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有的人愿意写帝王将相,有的人愿意写豪门富贵,有的人愿意写英雄豪杰。与之不同,王馨却以童年的记忆为底色,以一个家族的记忆为中心,围绕“故城故人”的平凡世界和平凡生活,攀登不平凡的艺术“高峰”,并取得了令人惊叹的审美成就。
  因为童年生活是以家庭为空间尺度展开的,所以当作家选择童年心灵和童年观察为创作开端时,其笔下的人物就大都以家族成员和亲戚朋友为主角,这样家庭和家族就必然成了最亲近的体验摇篮、最直接的创作对象,也因之必然要把家庭和家族生活的主要环境——县城作为最可靠的舞台,并以此还原再现人物的真实,生活的真实,历史的真实。所以,以真求善,以真求美,就成了新体验创作的必然审美选择。
  王馨的文学实践成功地反映了新体验的创作风格。“进了北门,先是王大老爷的宅第,这是一处民国初年的建筑,坐落在高高的石头坡上,他家在清末出过翰林也出过留洋生,所以设计很有特色,几进门楼都是中西合璧的典型民国风格,看上去很洋气。”5从这里开始,小城里的王家、惠家、师家、马家、白家等等,依次全部出场,或为官宦、或为商户;或为书香门第、或为行医世家;或世代为富、或家道衰落,构成县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演变的绝对主体。那照片里的曾祖父、那最后的乡绅、那操场上的老头、那伊人如菊的明珍祖母、那疯癫的七姑若云、那任性的五姑逸云、那远飞的青鸾、那惠家姐妹、那隔壁高邻、那哑巴六爷、那榛子叔叔、那奶舅爷一家、那白家姑父、那吴家夫妇、那憨憨韩军、那拾粪为生的石头、那智障又会讨生活的恩恩等等;那民国豪杰、革命志士、热血青年、肝胆英雄、忠义孝子、巾帼妇女、商贾名人、士兵土匪等等;那国共两党、那军阀混战、那进步革命、那阶级斗争、那改革开放……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纷纷登场,一幕幕五花八门的历史变故纷至沓来,一场场鲜活热情的生活画面扑面而至,构成蔚为壮观的全景式的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画廊。正如王馨所言,“那些人物、那些故事,往往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一个地方的历史”。6他们聚焦了以记忆和乡愁为主题的中国文化魅力,成为体验创作的最佳窗口和审美镜头。 

   三、审美的浓缩与提炼——人生与社会
  新体验作为现实主义的一种创作方法和表现形态,展现了它独特的魅力和风格,经过诸多作家的创作实践和奋力开拓,已经构建了特有的美学原则,体现了鲜明的艺术追求和价值指向。与任何审美形态一样,它也是流转变易、更替发展的,它不仅涌动着深刻的社会脉动,而且展现着生活的真谛,折射着人性的光芒。现实生活永远是它的根基与土壤,现实存在永远是它的意义所在,这是它永不枯竭的生命源泉。
  称之为新体验创作,一是它没有和现实主义发生断裂,是现实主义的新拓展;二是它没有和现实生活发生断裂,它就是社会存在的新展示,现实生活的再表达。但是,它又有着自身特有的美学品格,显示着自身独特的审美力量和审美价值。这是因为,一方面它继承了现实主义的基本的美学原则,以展现社会历史面貌为目的,以表达人的生活、人生命运和普遍情感为追求,并通过审美体验以新的视角,从多个领域、多个方面、多种取向进行观照、审视和把握;另一方面由于现实存在发生了变化、传统叙述方法和表现手段往往不能表达这种至深至切的内在体验,局限性越来越突出,这就使得它不能不对原有的美学方法与原则实行新的变革——即重视作家的心灵体验、生活体验,通过作家的个人体验逼真地再现社会生活的本质和人生命运的真谛。因此,新体验创作既是继承发展,又是变革推进。
  新体验创作的最大的特点就是表现方式的变革。它由传统的忠实于客观对象的纯粹反映转变为由主体对客体对象的精细化体验,换句话说,客观现实不再是和主体相分离的对象,而是直接和主体融汇为一的审美共同体。因此,作家生理和心理的活动过程、生命感受和心灵体验就成为创作的主要手段,它的普遍性和真实性不再是外在客体对象的普遍性和真实性,而是心灵体验和生命感受的普遍性和真实性,通过这种体验对人生与社会进行浓缩提炼,实现艺术的最高表达。在王馨的创作中,人生与社会不再是主体的独立的观照对象,而是主体的体验对象。作家的生活体验和生活本身是密不可分的,主客体的对立得到了最大的消解,体验就是生活,生活就在于体验,那种纯粹客观的生活,已经被溶化在生活体验之中了。作家体验得越深刻、越真实,作品的审美表达就越深刻、越真实,艺术魅力和审美感染力就越强烈。
  同时,新体验创作也采取了这样的立场:即作家和艺术家主体地位的消失。在传统现实主义创作中,作者以万能的上帝君临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作家不仅写出了广阔的时代背景,而且可以深知人物最隐秘的内心活动,作者可以随意调动一切力量和一切情节、一切人物。尽管传统现实主义也重视作家体验,但传统体验只是一种方法和手段,体验只为主题服务,体验在创作整体结构中并不占据主导地位,而现在体验不仅占据主导地位,不只是过程和手段,也是目的和中心,是创作的终极力量。这里,作家只写他体验过的、他感受到的、他经历过的,他不安排、也不概括。传统现实主义把作品的主题视为作品的中心和灵魂,没有主题的作品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作品题材必须充分地、突出地为主题服务,甚至为了某一主题刻意去搜集题材。但新体验创作却以作家的情感体验、人生体验、生活体验、社会体验为上,通过体验传导社会生活的本质与真谛、人生和人性的价值和本源,并予以艺术的表达和审美的传导。王馨说:“我爱我的亲人,那些有缘陪伴和无缘相见的亲人。我爱我的家乡,我生活的小城和我出生的家园。”7这是题材,也是主题;这是过程,也是目的;这是生活,也是创作。体验至深,爱之至深;体验至切,爱之至切。正因为如此,才能产生强烈的审美共鸣。
  实际上,这是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无规律的合规律性。一切艺术和审美活动莫不遵循这一无上的规律和法则。
  目前,新体验创作方兴未艾,并逐渐走出文学领域,演变为当代中国文艺的普遍现象,正在向文学以外的音乐、美术、电影、电视、戏剧等许多领域拓展,并大有席卷之势,甚至有可能成为中国未来一个时期文艺发展的重要表现形态,我们不能不给予充分的关注。
  注:
  1.王馨《故城故人:一个陕北县城的家族记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2.2、3、4、5、6、7同上第1、10、12、3、234、234页。
  (作者系青岛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