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说:“一根羽毛,一根羽毛,或许太平常了,但组织起来,却是孔雀的艳丽彩屏;一缕丝线,一缕丝线,或许太普通了,但经纬起来,却是一匹光滑的绸缎;一部好的作品,使多少人笑之忘我,悲之落泪,究其竟,不过是一堆互不相连的方块字呢。然而,这么些方块字,凑起来,有的是至情至美,有的却味同嚼蜡;这是什么样的魔术啊!”
语言确实是一个魔术。但它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魔术。
一般意义上的魔术注重的是技巧,追求的是一种以假乱真的效果。而语言这个魔术却忌用技巧,追求的是一种真实。
这就难怪,有许多职业作家,玩弄了一辈子语言这个魔盒,最终却玩得“味同嚼蜡”。那就是因为他们把语言当作了一般意义上的魔术,过分讲求技巧,企图以假乱真,因而失去了语言的真谛。
而在陕北民歌中,那些放羊的老汉,赶脚的小伙,打夯的男人,绞煤的煤工,还有那些纳鞋底的女人,打酸枣的小媳妇,他们随口而哼,信口而歌,从他们的嘴里唱出来的却是“至情至美”的文字。
陕北民歌的语言美,美在何处?
陕北民歌语言的生动形象美
生动形象,就是指用语新解活泼,富于形象性。
用语生动形象,就是把事物的形神和作者的思情曲尽其妙地表现出来,写人,呼之欲出;写物,状态逼真;写事,活灵活现;写景,历历在目;写情,淋漓尽致。
艺术的风格是相异的,但艺术的规律却是相通的。陕北民歌语言的生动形象性,在许多方面与上述所列语言的生动形象性是一脉相承,不谋而合的。
具体地说,陕北民歌语言的生动形象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真实情景的逼真再现。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我那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羊肚子手巾脖子上围,不是我那哥哥再是个谁。(《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
又如:
第一次找你你呀不在,你爸爸打我一烟袋。第二次找你你呀不在,你妈妈打我一锅盖。第三次找你你呀不在,你家的大黄狗把我咬出来。(《找妹妹》)
第一首歌向我们描绘了一幅热闹喜庆的生活图景,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围着白手巾,别着盒子枪的红军哥哥回来了!
第二首歌则又是另一种生活情景:一个小伙子去找心爱的姑娘,第一次挨了一烟袋,第二次挨了一锅盖,第三次又被人家的大黄狗咬了出来。
歌中采用的完全是一种具有浓厚生活气息的语言,从而将乡村真实生活的图景描写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其二,口语化语言的娴熟运用。
“民歌出自老百姓的口,多会儿想唱多会儿有”
唱民歌就是陕北人的家常便饭,同时也是他们的日常语言。民歌都是老百姓顺口唱出来的,没有雕琢,没有修饰,因而完全是一种口语化的语言,而这种口语化的语言则更真实,更生动,更形象。
比如:
豌豆开花结龙龙,十七八岁开始交朋友。红豆角角两盘盘,交朋友不交老汉汉。
又如:
大把把辫子红根根,当头又梳两缨缨。红丝葛袄身上穿,两胳膊一爽真好看。
再如:
芦花子公鸡飞上墙,照不见哥哥照山梁。黄羊缎袍白絮絮,五谷收了挑女婿。
这样的语言,你吃饭的时候能听到,劳动的时候也能听到;打情的时候能听到,骂俏的时候也能听到;喝酒的时候能听到,唱歌的时候也能听到。
这样的语言之所以生动,是因为他们出自真情;之所以形象,是因为他们来源于生活。
其三,比喻与夸张这两种修辞手法的集中运用。
如果说比喻是为了把看不见的说成看得见的,那么夸张就是把不显眼的说成显眼的。比喻也罢,夸张也罢,其目的就是为了把人们感兴趣的形象,突出地显现在读者的面前,让你看得见,让你摸得着,让你感受得到。
以语言生动形象见长的陕北民歌,在其表现思想情感的时候自然不会忽略比喻、夸张这两种行之有效的修辞手法。
比喻:
人家成双咱成单,好像孤雁落沙滩。白格生生的脸蛋西北风吹,你是哥哥的心锤锤。站在那圪塄上了不见你,眼泪珠呀好比连阴雨。六爱姐儿巧格溜溜手,一双巧手赛金条。八爱姐儿好身样,立下好像一炷香。
夸张:
想哥哥想得心花乱,后半晌想起吃早饭。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想哥哥想得迷了窍,压饸饹搬了个铡草刀,差点把妹妹的手铡上。
又如:
豌豆开花麦穗穗长,奴妈妈卖奴没商量。说了个女婿比奴强,又秃又疤又尿床。头一道尿在红绫被,二一道尿在象牙床。头一夜推倒一座墙,二一夜推走一圈羊。
其四,陕北方言的大量引用也大大增添了陕北民歌语言的生动形象性。这一问题,我们将在下一章节进行专门论述,这里就不再重复。
陕北民歌语言的朴实自然美
老舍说:“文字不怕朴实,朴实也会生动,也会有色彩。”朴实自然的语言以本色取胜,给人一种淡远之美。那种看似平淡朴实的本色语言,其实是最富有艺术性的语言。
陕北人向来以忠厚朴实著称,陕北人创作的陕北民歌其语言风格也自然是朴实的自然的。如果说陕北民歌的语言的生动形象性与比喻、夸张的修辞手法分不开的话,那么,陕北民歌语言的朴实自然性则与陕北民歌的“兴”的表现手法密切相关。
尽管不同的人对“兴”有不同的理解,但我认为,在陕北民歌中,所谓的“兴”就是“即兴”,是“即兴而歌”,“即兴而唱”。也正是“兴”赋予了陕北民歌语言的朴实美和自然美。
什么是“兴”?兴就是生活之兴,自然之兴,情景之兴,它如风如雨,如日如月,如山如水,如草如木,如爱如恨,如喜如悲,自然而生,自然而落,来不留痕迹,去不留踪影。只有平淡,无需绚烂;只有朴实,无需粉饰,只有自然,无需雕琢。
如: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爱女人。
又如:
野鹊子叫唤来报喜,说下个日子我等你。干柴顶门门不开,干哥哥不来狼吃了。
再如:
天上的星星十八颗明,人里头就数哥哥你年轻。山坡坡长的十样样草,十样样我看妹子九样好。
还如:
芝麻开花直到梢,咱二人交朋友直到老。拔起黄蒿带起根,你打你的主意我离我的婚。
这就是陕北民歌语言的朴实自然美,自然的语言描绘自然的情景,朴实的心声抒发朴实的感情。这正是陕北民歌的魅力所在。
陕北民歌语言的稚拙天真美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去真心,便失却真人。”
“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李挚《童心说》)
民歌,从根本上说就是人类的童年之歌,因而,民歌的韵律总是跳动着一颗稚嫩纯朴的心,民歌的语言也充满了一种稚拙天真之美。陕北民歌语言的稚拙天真美集中地体现在其对双声叠韵词的普遍运用上。
风刮芦草忽闪闪,
年轻的朋友蜜罐罐。
桃树花开粉团团,
新交的朋友面粘粘。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
见面面儿容易拉话话难。
红格丹丹嘴唇白格生生牙,
摸一把手手我浑身身麻。
毛格擞擞两眼掉下泪蛋蛋,
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
三更子月儿照门门来,
双扇扇门儿单扇扇开。
浑身身上下冰格凌凌凉,
双手手搂在奴家怀。
阴麻麻天雾沉沉,
毛眼眼哭成了泪人人。
白面片片肉臊臊,
想你想成半吊吊。
从以上的列举我们可以看出:陕北民歌的双声叠韵词多出现在情歌里,从而表达一种单纯、天真的情感。另外,这些双声叠韵词的前边一般多加一个衬字“格”,后边常缀一个缀词“儿”,表现出了一种浓厚的“儿话”色彩。
陕北民歌中,这种双声叠韵词所表现出来的稚拙天真美,在《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这首民歌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下那钱钱儿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了一了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门来单扇扇开,
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