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长在记忆里或回忆深处,一个充满幻想与留恋的地方。现在,我走出来,脑子里时刻过滤着那些熟悉的人,血液便会涨满整个心胸。土地与村庄,人们不再轻易为饥饿而担忧,也不为儿女子孙走不出大山而困惑。从此后,大多数人认定自己唯一寻根的线索,是那些己经破烂不堪甚至没了踪影的窑洞,她的美,她的温暖,在夜深人静时,城市楼房的千百个窗口灯灭,只有我,泼出灯光,心里明亮亮地始终不愿被黑夜吞没。
我知道,在别处,油灯微微的光亮闪烁着,看见仙佛洞的庙,满沟的树木长得很乱,那些看不清的山间小路长满了野草,只有我心中那条路还存在。我童年认识的人,大伯、大叔、大婶、兄长、弟妹,有的已不在人世,小字辈们走出去流落他乡,有些杳无音讯。想着父母不在了,在炕头等我回去的人不在了,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种凄凉,恓惶顿生。我的村庄呀!曾经那样的鲜活生动,人们活得如此心中有数,他们坚信来年有好收成。现在,我与他们,一下子隔开了,岁月把我们封闭在某个定格的时间里。
我只想说,肯定在另一个地方,弥漫的气息会传染村庄里走出去的人,无论你过得好坏,窑洞的感知一定熟悉,在我思念中融化。
我流出的泪水,不仅仅因为村庄的破败颓废,也不因为过多的生老病死,我在城市的喧嚣中一天天把自己的心掏空,无法填补的时候想着童年的时光,窑洞带着我生命的体温,故乡清晰的痕迹,夯实我人生的基座,无忧无虑的成长像一盏灯,照亮我的灵魂。童年的所有一切十分简单,吃饭、睡觉、上学、生活、穿衣没有多少选择,有时要跑十几里的路能看上一场电影算是最开心最快乐的事了,艰难困苦都刻在大人的脸上或者一声哀叹里。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无论生活这样还是那样,无所谓的好坏,在吾乡吾土,只盼有一个节日,喜庆吉祥,能稍微吃好一点,也盼过年,既有好吃的又能穿一件新衣裳。
那时候,整个世界是单调枯燥的,也是朴实、自然、真诚的。油灯下,母亲用针线缝补着衣服,给我们讲着一个个童话或者谜语,我们猜着,没有读过书的母亲,竟然知道这么多的故事!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过来,母亲讲故事真正的内涵,是土生土长的人生启蒙,我感受那份情感的厚重,浑身积蓄了蓬勃的生命原力,是我一直思考村庄的根源,也是一生斩不断的情缘。
村庄慢慢地涌进我脑海之中,有时我会失语,忽然觉得自己像村庄里的那只羊或猪,那条狗、那只猫,有时也许就是偷吃粮食的老鼠,这些与村人息息相关的生命,缠绕在一起成为无法违背的自然空间,这些毫不逊色的合成场景让城市开始变得乏味。无论哪个季节,村庄里像海一般的深度,会把我包裹得暖洋洋,无论身体和心灵,始终如一,而在城市,坚硬的水泥墙壁上,一个孤独的人面对的是巨大的空洞,有时不知所措。
父母的身影被油灯微弱的光投放在窑洞的窗户上,照亮着院子,这影子时常如梦中那样,不停地摇摆着,有时十分模糊,而他们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晰:“上石崖,下石崖,白胡子老汉凸出来。”猜谜语,我们猜呀猜呀,在谜语中进入了梦境:我在爬一座高山,已精疲力竭,山顶上有什么,为什么要爬,仅仅是登高望远吗?汗水和泪水都是咸的,对于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孩子,我奢望什么,希冀什么,假如有个翅膀,像大雁一样,春天北迁,秋天南移。我仰望着蓝蓝的天空,一行行的雁呀缓缓扇动着翅膀,生怕掉队,它的鸣叫,有些凄凉,我抬头久了,脖子发酸,眼发困,一串串响亮的带着向往的欢呼声在村子响起:“雁咕噜雁咕噜摆路路,黄米捞饭狗肉肉。”这种欢呼雀跃与自己牵扯上什么关系?是饥饿吗?表达如此纯粹、直接。我那时对土地、庄稼,没有丝毫感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眼里只有父辈们周而复始的劳作……那个爬山的梦一直延续着。到现在,回首一看,父辈们一生总是在希望与等待中老去,他们守护的家园,视土地为生命。而我,一直未能在土地上安放自己的灵魂。
如今,许多像我一样的人在老家都有一院废弃的窑洞,下一辈不再询问窑洞了,野草满院,窗棂腐朽,墙皮剥落,院墙倒塌,究竟有甚牵挂!怎么能无牵挂呢?一个人的血脉从这开始流起,复原的路并不孤寂,显然后辈们开始遗忘,村庄里贯用叫声小名亲切地开个玩笑,无论你到天涯海角,能没有瓜葛吗?越来越年轻的人想象一生,唯一弄不明白自己的出处。村庄的坟墓一片荒凉,时分八节没了香火,群山肃穆。而在另一个场合,人们都以各自的角色演绎着心之外的人生。
我如此认真地追溯村庄,承载生活的另一种气息。我自言自语走近所有人,像不像精神有病的人?我独自念着:“脑畔上有个谁?刘大锤,下来串来,怕狗咬呢,拿棍打,棍挑皮袄着,皮袄穿上,怕虱虱咬么……”我这样走出村庄的边缘,熟悉的快乐只能在梦中。可是,总有一些事记不清楚,也就慢慢消失……
我在钢筋混凝土构建的城市里企盼土地上生根发芽的幼苗意气风发,接着花繁枝茂,长成大树,变为绿荫。在某个场合里只能无可奈何地诉说:“马丕修的戏,一杆子红缨枪耍武戏,一双靴子出来里肯替,一共七个戏子七颗牙还唱台戏。”我换了一个地方,看着别人的脸色吸着厚厚的灰尘,继而失眠,有一个地方只能用文字表达……
“对面下来个老道道,老道道脑上戴个草帽帽,身上紧个草葽葽,娃娃你睡觉觉。”安恬、温馨。我便如此轻松愉快,活得如此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