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越来越不喜欢城市,是因为我越来越不喜欢城市的虚饰。
长得跟图片上似的新城区,同一张面孔、没有个性、没有特色的建筑,那种高大上,完全是装出来专门做给人看的。
在老城区我更希望能从一堵断墙上找见一个城市从前的长相,从一株荒草里嗅出植物的气息,能经由时间留下的碎片,想象生活的过往。可往往除了整体划一的仿古建筑什么也看不到。
有时候你正在一条老街区上走着,冷不防一桶酸臭的潲水会从一间小饭店或者理发店里泼出来,飞溅到你脚下,很可能打湿你的鞋,如果刚好是夏天成片的苍蝇就会飞出来,在你头上、面前乱飞,我想,这时你对一个城市的好印象恐怕就完了。
我曾在一个城市工作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怕堵车,所以往往起得很早。三四点钟的城市还没有醒来,夜班出租车司机抓紧时间在车里补觉,加了一夜班的码农缩着脑袋走出证券大厦左顾右盼正在找吃早点的地方,空气中弥漫者一种人类排泄物和腐烂的动植物尸体混合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这种气味也许只是一个城市某一时段的气息,在白天可能会被汽油、柴油、其他人造的气味所掩盖。但我的生理体验认为,这些平常看不到的底色才是一个地方的本来面目。
表面的繁华对如我一般的普通人是无关的,它只能装饰你的眼睛。许多年来无法在城里安下心,无法面对城市的两面甚至多面,更愿意回老家看看真实的泥土。即便是寒冷的冬季也有大片大片的绿,这是我喜欢的底色。
我们东联这个地方,祖母一辈口中叫安国城。是不是真的有过一座城,无从得知。从名字上看似乎和某座城有些关联,县志上说此地曾作为西汉时县城边界,可从现在健在的老辈们记事起周围都是大片大片的菜地,是个彻彻底底的农村,根本没有城的影子,可我宁愿叫她安国城。
大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孕育了一个村庄,村庄就在挨着大河的小河岸上。几年前,我回来看时,小河还是惨不忍睹的:河道像老人的血管狭窄而又颓败,几近栓塞,淌着的只是一些颜色不明气味不明的液体,泛起的泡沫如同垂死的鱼发出生命最后的呐喊,控诉贪婪的人类,而现在,一江两岸砌护工程正在施工,眼见大河的水清亮依旧,小河也是干净的。一清二白的沙滩依稀留存童年的印象。想当年炎热的夏天,我们在这河里洗过澡、摸过鱼,小鱼儿疯狂地从我们腿畔逃窜,我们的叫声、笑声惊得一滩水鸭魂飞魄散,惊得岸上种地的乡亲们忍不住抬头张望,找寻自家碎娃瓜女的身影,笑骂:这一帮碎娃们。
过年前后,收过菜花的田地里到处都是土坷垃。我们这里一直是种菜的,大约是土质适合种菜的缘故吧。在吃不饱饭的岁月里,一切必须为生存让路,多一寸空间,就能多栽一株菜苗。多生一把果疏,就多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对生无他法的人,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比金子还珍贵,犁歪一条犁沟说不好就得用性命来纠正,无异于一场战争,曾经一度竹林、柳林都被开垦成了耕地,种着菜花、蒜苗、菠菜等各种可以养命换钱的作物。
人说东联人把地都种出花来了。可不是吗?在那绿园深处,青丝成雪,先祖成冢,姑娘小伙变成了大嫂、老汉,几代东联人把汗水和心血结成籽,培育成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儿女,就算死了,也要化成肥料,滋养一季一季的庄稼,从中原颠沛流离至此,他们不想再逃难了,他们要与这片土地相依为命,把子孙后代的根都种在这里,和泥土融为一体。
可现在在河坝里就有两块地空着,什么也不种,一块在八组的地头二亩多,一块在七组的地头六亩多。村支书说那叫人工湿地,是处理村民生活污水的。现在条件好了,洗衣、洗澡、其他生活污水都集中排到这里,这两块湿地日处理污水450吨,处理过的水达到2级水质,因为这两块湿地,小河的水才又变干净了。
咱们这里距离大河近,也是国家水源地安全的要求,再说咱们都吃的是压水井里的水,水层浅,污染了,下一代娃们就没地方去了,子孙后代会骂我们的。
支书问我一般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清明祭祖回。他说常回来看看,现在村里好了,绿园清水生态系统和谐发展,你看:
那塔塔菜上的朝露,便是那桃花潭水深千尺,眼见一入,便再也出不来。不是不出,只是不舍。
那绿藤蔓上的黄瓜,娇滴滴、脆生生,摇曳生姿,有难以忽略的美。
那包包菜,像不像盛开的绿玫瑰轻拂微风,本无灵性却有灵性,带着旺盛的生命力,挽一缕思绪缱绻在顶头?
看那菜地深处的坟圈里有你的也有我的先人,而这成片的绿就是对他们的礼赞,他们在看着我们,我们做的事得上无愧于天地父母,下有益于子孙万代。
我相信天地间自有循环,干净的水是万代的财富,这里是我们的窝,我们得给后人留下喘息的机会。
想想可不就是?这满园生机勃勃的果蔬就是这片爱恋着我们的热土祭献出的最好的供养!说话间,一只漂亮的喜鹊敞亮地鸣叫着落在一座坟头的树杈上,微风掠过我的发梢,我相信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肯定与提示。
安国城,我的城
生我父母兄弟的城,供奉天地君亲的城
总也放不下垅上的胡豆花背着一双猫眼眼走不出唱了几千年的歌谣安国城我的城
我出发时最朴素,归来时最干净的城
我的菠菜芹菜莴苣菜,叶连叶根连根的城
让我在适可而止的时候,放下金钱和欲望的烧灼回归,只闻花香不谈悲喜,品茶读书,聆听虫鸣,白天像一条老狗一样懒懒地晒晒太阳,晚上扭头向空中寻找最亮的那颗星星。
让我用方言表达,用小吃充饥,让我和邻家的小狗偶遇,让我种几畦菜当做玫瑰临香,让我聆听自己的心跳,把木鱼敲响,清明节寒衣节给先人们烧几张纸,思念攀援烟火上升,我相信灵魂一定可以升至云端,与默佑着我的先人再次相逢。
让我把岁月的余香洒满村道,带着前世、今生的爱人,把绵绵的情话谱写成星星一样的诗,所有的盛开的萝卜花、葱花为证。路灯懂事、含蓄地赞美,底色纯粹的美堪比城市俗艳的霓虹。
村支书说他有个习惯,晚饭后喜欢在村路上走走,一面消食、遛弯,一面看看白天布置的工作落实情况,思考村里未来的发展,顺便欣赏村庄静谧的夜色。我也喜欢在夜幕下蹲在一块菜地边,谛听藤蔓攀爬、蒜苗拔节、叶子与叶子碰撞的声音,因为我相信:
我的征程再长,也有回到原点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会放下一切,回到这里来,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绿园深处的先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