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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6月12日
父亲是礼宾先生
父亲是礼宾先生
  父亲是一位体面的乡村礼宾先生。在老家能够从事礼宾工作的大都是精通文言文写作的乡间知识分子,我的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曾担任过近二十年的乡村教师,在村里村外颇有声望,自然而然,他成为了当地一名受人尊敬的礼宾先生。
  在乡土文化习俗之中,礼宾先生主要是主持祭祀神灵和祭奠亡灵活动的人。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十分注重礼仪的民族,早在《周礼》中就有非常详细的记载,那时就已经能够具体到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了。从五礼的具体职责来看,我的父亲等乡村礼宾先生所从事的礼宾工作,其实就是《周礼》中的吉礼。
  父亲之所以能够成为礼宾先生,应该说是当地风俗的需要,除此之外,与太祖父密不可分。我的太祖父就是一位礼宾先生,他为人仗义豪爽,能说会道,是方圆几十个村庄红白喜事的主事之人,加之我们家族在当时也算是富裕人家。在这样的环境下,父亲在属于他的那个成长阶段里,既没去洮河打坝,也没去灵寺峡引水上山,读书一直是他的本职工作,天水师范毕业后,父亲在本村当了一名乡村教师。太祖父在众多晚辈里留心物色,相中了为人低调、做事稳重的父亲,倾其所学,悉心相授,最终父亲继承了太祖父的衣钵。
  礼宾这种祭祀活动,在我们甘谷礼辛尤其兴盛。在当地,人们对礼宾先生是怀有非常深的敬重之心的,这源自于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礼辛是甘肃省十大古镇之一,也是有名的文化重镇,是最早的“仰韶文化”发源地之一。
  礼辛之名相传是以当地民风淳朴好礼而得,记载为明洪武十四年设礼辛里,清乾隆四十年更名为礼辛镇。地处甘谷、武山、通渭三县交汇的礼辛古镇,因其特有的地域特征,形成了兼收并蓄的多元文化,造就了礼辛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博大胸怀。
  礼辛古镇更是红色政权闪光的地方。抗战时期,红一、红二、红四方面军均在我们礼辛镇停留,为实现红军三大主力会合做准备。总指挥贺龙、政委任弼时率领的红二军团在我的家乡冯山梁上血战,在这块充满革命豪情的土地上铸就了一种独特的礼辛红色文化。
  在礼辛人眼里,祭祀是神圣的,也是讲究排场的,家里有人去世了,或者要为已经去世三年、五年、十年的亲人做悼念活动,就要诚邀礼宾先生来行祭祀之礼。
  在当地,请礼宾先生都是非常讲究且颇具仪式感的,主家一般会备好点心之礼,诚邀村里有分量的人去登门拜请,礼宾先生应承之前,要通过邀请人详细了解受祭祀者生前的为人、品行,对其一生做一个基本的信息掌握。到达主家后,还要和主家人就行什么层次的礼做深入对话。
  礼宾先生一般不收取酬劳,但对他们的接待绝对要上等,不能有半点马虎,这也是最基本的礼节。受邀请的礼宾先生一般会被安排在上房,还要确保清静,再配专人伺候,便于他们撰写祭文,避免打扰。
  礼宾先生祭祀所用的纸也是有区分的,祭祀神灵、先祖用红纸,祭祀亡人用白纸。祭文一律用小楷毛笔撰写,字体采用繁体字,撰写祭文要从右边开启,包括祭文的折叠都要有规矩。
  祭祀礼中最大的礼节当然是我们当地人熟悉的“三献礼”了。“三献礼”由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三礼构成,能举行“三献礼”的,不光是要家道殷实、子贤女孝的主家,更为关键的是逝者还要有子、孙、重孙三代人,具备了儿祭、孙祭、重孙祭这些条件才可办“三献礼”。能举行“三献礼”的其实少之又少,若遇到哪儿举办一场“三献礼”,基本会把礼辛全镇名号响亮的礼宾先生全部邀请到,因为无论是南山的,还是北山的,礼节都是一样的。
  “三献礼”至少需要四人,这四人称谓则各有不同,分别为大通、亚赞、大引和小引。大通是主官,也是主祭人;亚赞主要负责宣读祭文;大引的主要职责是引导孝子,根据要求,带领不同类别的孝子行参拜礼;小引比较简单,按照套路唱礼,就是让孝子三跪九叩之类的。
  “三献礼”程序很复杂,分十二道礼节,每一道礼都是充满着仁、德、礼、和、贤、孝、善、诚等儒家之礼仪。当然,除了“三献礼”这种大礼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祭礼,譬如堂祭礼,一般是逝者三年后举行的祭祀礼,客祭礼专门用于女性逝者。其实所有礼祭,目的都是表达对逝者的虔敬、怀念,彰显孝义。
  父亲是一位礼宾先生,作为他的儿女,我们也都潜移默化地养成了以诚待人、简约自守、勤勉工作的做人做事风格。父亲一生行善,他受邀去主家行礼,看到有的主家家贫如洗,连祭祀用的祭品都没钱买,以后出行就会带着自己的笔墨纸砚,包括香蜡酒表,看到主家没有,父亲就会无偿提供,父亲用行动诠释了儒家祭礼文化。
  我也偶有参与礼祭,有一年寒假回家,恰遇隔壁村一户人家邀请父亲一行去行“三献礼”,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全程参与了“三献礼”的祭祀活动。父亲在熟悉掌握事主家情况后,按照每个人分工不同,给我们分配了各自撰写的祭文,祭文有官文和私文两种,官文基本是固定的,什么遗奠文、迁柩文、起柩文、祀土文、返神文、安主文,而私文则麻烦多了,要根据事主家人员构成来定。
  我也参与了打底稿的工作,绞尽脑汁写了一夜,最终还是没达到父亲的要求,父亲说我写的不深、不实,文章没有表达出祭文要达到的主旨,不足以表达对逝者的怀念,我这才体会到撰写祭文的不易。更为关键的是两天后正式举行的献礼,让我受尽煎熬,真正参与了,才发现其议程之繁琐,礼节之细密,稍有不慎就会出大错,每一祭都是三礼三文,每一拜都是三跪九叩。我是小引,任务最简单,就是唱礼,就这,要不是我大哥多次暗示,我几次险些把礼唱错。
  一场完整的“三献礼”要分三个阶段,一个阶段一个半小时,等全部结束时,我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数九寒天的季节,竟令我浑身冒汗。
  自从亲自参与了父亲主持的“三献礼”仪式,我从中感悟到了礼辛祭祀文化的虔诚、深奥,领悟到了父亲等礼宾先生如此受人尊重的意义,他们所做的一点一滴都在无形中教化育人,我为身在如此厚重千年古镇而自豪,更为礼辛古镇这种独特的文化品质和人文品格点赞。
  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普遍改善了,子女在外发达了,干出了名堂,有财力、有精力为当年亡故的祖先补办一场隆重的祭祀礼了,可已经找不到礼宾先生了。那些德高望重的礼宾先生老的老、走的走,已经不能再做祭祀礼了,有的子女不愿意继承、有的不具备继承的条件,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礼宾先生这一当地受人尊重的职业,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消失了。
  我的父亲已经不出山了,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抓不住毛笔了,牙漏风读不成文言文了,更别说主持一场“三献礼”了。好在我的大哥全部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我和二哥也是基本的套路都略知一二,这使父亲很欣慰。
  不过确实挺惋惜的,我觉得礼宾先生不是一份单纯的职业,它是在传承儒家之礼,是一种文化,是以德化人的一种高尚的礼仪文化,旨在感召人们明天伦、知礼义、守法度、孝双亲、忠国家,这显然是对文化发展、文明昌盛非常有益的。
  当下,农村人大量进城,他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挥洒汗水,付出劳动,不论干的好还是不好,成功或者不成功,在他们心底里,村庄永远是挥之不去的牵挂,土地是他们的精神归依之处,留在家乡的孤坟,成为他们回乡祭祀,表达情感寄托的最直接方式,遗憾的是在我们礼辛全镇已经很难举行一场四人“三献礼”了。
  在我的心里,“三献礼”已经不单单是一种祭祀礼,而成为我们身在异乡的游子心中的一抹乡愁,它是我们灵魂的维系地,精神的泉水,想起“三献礼”就忍不住低吟:“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