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年10月19日上午9点,由中国政府网正式发布涉及三省汉江流域经济发展的重要批文,标志着鄂、陕、豫三省部分地区得到中央大力支持,获得跨越式发展机遇。
汉江主流全长1532公里,主流在陕西、湖北二省,发源地在陕西省汉中宁强县;流经地包括安康、十堰、襄阳、荆门、天门、潜江、仙桃、孝感、武汉等九座城市。从地理、水利的角度来看汉江流域,涉及地区就要广泛得多了,有湖北、陕西、河南、四川和重庆、甘肃六个省(市),涉及20个地(市、区)、78个县(市、区),面积达15.1万平方公里。
此次获批的《汉江生态经济带发展规划》由陕西、湖北、河南三省汉江流域构成。汉江生态经济带重要城市有汉中、安康、十堰、襄阳、南阳、荆门、孝感、武汉和江汉三市等。
至此,一场又一场连绵不断的三省“抢水大战”,在“一江清水送京津”和“引汉济渭”大背景下,总算抛弃前嫌、偃旗息鼓。
在地球上,哪里有水,哪里就有生命。一切生命活动都是起源于水。
坐落在秦岭南麓、汉江河边的老村落渭门,依旧与世无争地恬淡着、挣扎着、延续着、更替着一座村庄的不朽脉络,那是山的魂河的根。
(一)
滔滔汉江,奔泻千里,于湖北省武汉市汇入长江,为长江的一大支流。自周秦以来,汉江汉中段一直担负着汉中以及京都长安、咸阳和陇东、青海的物资运输任务。每天,穿梭在汉江上游200多公里江面上的两千余艘舟楫,源源不断地把汉中的土特产运往江南,把人们所需要的生产、生活必备品运进来。在历史的长河中,它见证过辉煌,也经历了衰落黯淡;它不仅给沿江流域人民带来了交通上的便利,也推动了沿江两岸经济的发展,更重要的是沟通了沿江州县与南方等地的对外交流,孕育和丰富了辉煌灿烂的地域文化。
汉江自发源地宁强,自西向东,横贯宁强、勉县、汉台、城固、洋县、西乡7个县(区)近百个乡镇,东至西乡县茶镇新鱼坝进入安康市石泉县。汉江流经洋县新铺入峡,顿时成为地地道道的“恶水”——著名的黄金峡。峡谷长54公里,河床宽200米至400米,最窄处仅30米,河道两岸山势陡峭,高出河床200米至400米。正如邹溶《黄金峡赋》头两句所描绘的“伊银河之澄景,映天汉之灵波”。船行至此,汉江水流由于山峦地势的阻隔,水流由自西向东变为自东向西,汉江水流呈一个巨大的S形,黄金峡著名的24险滩就隐藏在此。而位于黄金峡峡尾的渭门古镇,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黄金峡渭门渡口。
(二)
关注渭门,源于陕西省重点工程项目“引汉济渭”黄金峡库区建设。上游,我多次前往金水镇“金水银滩”项目建设和位于锅滩附近的“黄金峡水库大坝”项目建设。我始终想象不出,渭门这一片水域,在经历了石泉水库蓄水后,水面抬升成为库尾而改变原貌之后的今天,黄金峡大坝建成拦截之后,地处库坝下游的渭门,又将是一副怎么样的境况呢?附近的农民会不会因为新一次的库区建设得到新的“生存法则”呢?还是由于黄金峡库区建设即将迎来新一次的发展!
渭门的出名,既是历史赋予的必然属性,又是地理环境塑造的自然属性,千里汉江,唯其最为特殊和重要。那些大大小小的鸭梢船、梭子船、三页瓦等就是“游走”在江面的常客。鸭梢船吃水深、吨位大,能载40吨货;梭子船次之,也能运送10吨货物;三页瓦最便捷,装两三吨物资,来如影去无踪,是河里最常见的运载工具。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木船,运输着南方的雪花膏、发蜡、洋油、洋蜡、人丹、风油精,丰富和方便了汉中本地的流通,他们也把陕南的茶叶、桐油、烟叶、蓑草、木耳、香菇等“土特产”送出去,换成一把一把的“银洋”。
水上走舟,自然也有“法则”。从洋县县城沿汉江下行走州过县的船只也还罢了,行至黄金峡口,竹篙浅点,船舵轻摇,躲过滩头礁石和水中暗礁,船只便会“顺着”浪头,迂回曲折,一路浩浩荡荡“轻舟已过万重山”了。然则从外县返航回汉中方向逆向上行的大小船只,到了渭门渡口,就相当于到了“鬼门关”。位于渭门三台山下的“四浪滩”,就是船老大们即将要经过的第一关。它是黄金峡24滩中第二十三条滩,从前在这个长约500米的河道中心,由上及下有门坎石、将军石、母猪石、鹰嘴石四块巨石横立江中,由它们掀起了四道巨浪,外地商船历来都请渭门当地的太公(也叫稍公,即把舵人)掌舵才敢通过,因此,当地把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职业叫“送峡”。顿时,大小船只迤逦而行,停在河道中间。首当其冲,由资历深、有经验的船老大出面协调,花钱聘请渭门水上“大佬”出面掌舵。这样的情景,直到后来石泉水库建成蓄水“四浪滩”淹没。
渭门的太公,大多世家,代代相传。这,也是汉江流域渭门地段独有的“专享绝活”,荡荡一千多公里的汉江水面上,独此一家,绝无仅有。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特殊的功能需求,让渭门这地方“出产”了很多汉江上的厉害角色——太公。按洋县本地话说,太公就是河里的“浪里白条”,是驾船的大拿,“玩弄”河水于股掌之间的高手,河道里明的礁石、水下的暗礁、河床的宽窄、河流的深浅、吃水线、载重量等一应数据,都烂熟于心,手到擒来。汉江黄金峡“24险滩”,说实话,不是谁想过就能过得去的“鬼门关”。渭门出产啥?靠着河道,吃水上饭,自然就不缺太公,而且是汉江上一等一的高手。
渭门有名的太公几乎都是世家,靠着世袭的“舵把子”技术,独霸一方,称雄汉江。他们练就了在天险黄金峡航道驾船且确保安全通行的绝技。航运盛行时期,外地商船通过黄金峡必须要请黄金峡本地的太公掌舵。代阳滩滩背上,住着史洪贤一家,祖祖辈辈干太公而且专给外地船只把舵放行代阳滩,以此生存几代人。渭门的张功成一家也是身怀绝技。他们原是下江人(即汉口人),后因在黄金峡专为过住船只把船当太公而在渭门住了下来,他的两个儿子张敬载、张孝载都是很有名的太公。他们最拿手的技术就是把舵放行四浪滩,航行四浪滩时,船只要四进门坎石,外地船只不请张姓太公是不敢通过的。渭门撑船太公里,还有一门张氏不容忽视。父亲叫张玉成,三个儿子分别叫张德顺(外号张飞)、张德祥和张德清,也是黄金峡很有名气的太公,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后有名,三个儿子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是生产队有名的舵手。到了80年代,渭门出了一个张吉全,大伙都叫他张机船,他是渭门第一个搞机动船的。张吉全的父亲叫张世德,在渭门渡口撑渡船多年,是一个重情义,热心肠,也是个在水吃水的人。20世纪80年代由于包产到户生产力得到大发展,农民自产了很多农副产品,加之石泉水库蓄水,汉江河在渭门境内变成了高峡平湖,张吉全第一个驾机动船搞运输,那些年渭门航运业又兴旺起来,全村有20多家买机动船跑运输,机动船速度快,但只能跑库区;后来公路多了,他卖掉机动船又开三轮车,现在又在家里开修理铺,在渭门算是能人。目前,张吉全的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儿子正在上大学。他们家里的人算是真正从“吃水上饭”转换到了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
住在江边,靠水吃水,便是家常便饭。夏季洪水猛涨,就是“财路”来了。上游地区狂风骤雨的时候,大量雨水涌入河中,水位暴涨。尤其是峡区水流湍急,沿途农户的瓜果、蔬菜、树木、船只、牲畜、家具等会被冲走,破坏力极强。这时候靠峡口下游精通水性的太公会下河打捞漂浮物,人称“捞漂”。一般都是精壮的男性,两个人合伙,划着船带着绳索。一旦瞅准目标,就使劲划船,到跟前立刻用绳索套住,然后赶紧往岸边划,一边放绳索,一旦船靠岸,合力将打捞的物品往岸边拖拽。等到雨停了,水位退去,上游人会沿途而下,寻找一些被大水冲走的贵重物品。任何行业都有规矩,打捞物品的人也会索要报酬,一般按照物品的价格要一半,被当地人称为“捞半”,有口号为证:“捞半,捞半;血盆中捞饭”,意思是这个活很有风险。所以多年以来大家都在默默遵守着这个规矩,一方面减少主人家的损失,一方面让打捞的人得到一些血汗钱,算是一个折中双赢的方法。
(三) 汉江是一条神奇的河流。汉江穿梭的船只,由于特殊的水貌和险恶的峡谷,大都结伴而行,尤其是上行穿越黄金峡。船走上水,必须拉纤。这又成就了吃水上饭的另一个特殊行业——纤夫。渭门村的陈兴林、张继红、张孝哉、薛存轩、薛存清等人,他们的爷爷那一辈带着他们从安康迁来,坐在水边,看着河流,望着船只,专门拉纤,也算是黄金峡河道拉纤的高手。一般情况下,鸭梢船需要6个纤手,梭子船3个,三页瓦最省事,1个纤手就可以了。逆水行舟的艰辛,让过往的船老大懂得了“团结就是力量”的行为准则。斯时,当日的几十只船,排着队,扬着帆,顺次飘在汉江河里,船上只留大太公掌舵,其余一干人等,统统下河,全部集中在一起,抓牢纤担,弓背塌腰,沿着江岸陡峭险峻的岩石,踩着一辈又一辈纤夫留下的脚窝,把载重的行船,一寸一寸挪过黄金峡。逆水行舟结伴而行的趣贵之处在于,除了共渡难关,还能节省劳力和财力,这也是黄金峡上行船的另一个生存“潜规则”。
从渭门通过的上行船还另有“招数”。因90里的黄金峡滩多水急,河窄浪大,当年许多船老大到了渭门无不战战兢兢、小心异常。许多贵重物品都从渭门卸货,然后“起旱”(走陆地),徒步近40华里,入关沟、过关梁、经新铺、到还珠庙新铺渡口,然后轻载船只,一路逆水行舟,攀滩涉险,坎坷北上进汉中府卸货。这绝不是耸人听闻。2017年夏天,我陪洋县文化馆段继刚老师和汉中幸存不多的拓碑人蒋玉祥前往金河口,挽救性地考察了河边的一通碑文———“黄金峡众船帮首事公议仝立”的石碑。该碑忠实、客观、真实地描述了当年黄金峡险滩险象环生,行船多难的情景,可见当时黄金峡水域的环境恶劣、行船艰难。一旦翻船,就会有死人或损失货物事件发生,危险程度可想而知!这样看来,每日千帆竞过的船只选择将贵重物品从渭门“起旱”,绕开90里黄金峡水运而旱路兼程40里至还珠庙,也就不难理解了。
(四) 渭门这地方,地处秦岭纵深腹地,又紧靠汉江,是为数不多的紧挨秦岭又衔接汉江最近的接合部,端得有些奇特,一半靠水,一半靠山。在渭门街,向上,抬腿就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向下,走路就是滔滔不绝的千里汉江;因此,也造就了独特的地域文化。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辈人传下顺口溜:“河坝人人一张网,儿(子)有网来老(子)有网;沟里人人一杆枪,儿(子)有枪来老(子)有枪,生产队的活路撂的撂荒的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个村落一个地域两种文化两种生活方式,在这里彰显出巨大魅力,营造出两种不同的气场和场景,从而深刻地影响了一代代子嗣的成长轨迹。
靠山的,必然是半农半猎。家家有枪,抬脚就是深山,放枪就倒野物。姑娘家不必说,必然是别人家的媳妇;家里的“男根”,生下来就跟狗耍,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学会了喂狗、逗狗、驯狗——狗是撵山围猎的助手。等到了半枪高,也差不多就会踅摸着猎枪上手,“咚咚咚”放几枪练胆了。家里的爷爷、老子,看着崽娃出落得有点“枪林弹雨”的派势了,再上山打猎,就会吆喝着一起出去,教给一些围猎、撵山的基本经验。究其实,上山打猎,也不是非要获得些啥猎物,说穿了,就是传统习惯,就是图个扯野,就是练腿、练胆、练耐力和生活的勇气。20世纪80年代前,靠山的庄户人家,家家都是有几杆猎枪的,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教给他们的“活命”之道。
到了冬季,是围猎的最好时机,猎手们分散开来“围追堵截”,按照猎手能力,分配占坡和坐交(占坡和坐交,分别为每座山的山头)的位置。一旦猎物出现,便瞄准开枪,散弹射击,七分靠手艺,三分靠运气。一般打到的猎物有麂子、野猪、野兔、野鸡、锦鸡等。黄昏收山,平分所得,或者次日赶场(农历每月的三六九日),将猎物卖掉,分钱。一般按人分配,而野物的内脏通常都是犒赏给猎狗。……这之后,禁猎令几乎每年都要折腾几次,直到1996年,政府最后一次“禁猎收枪”之后,终于断了渭门猎户维持到最后的“营生”。
靠水的,也必然是半农半渔。紧靠河边的男娃,必须学会凫水,大带小,家长也鼓励学,因为驾船吃水上饭,是搞钱的唯一途径。只有练就一身好水性,才有资格上船。男娃里的“旱老鸹”是最没出息的。男娃娃们才学会走路,就会被家长们撵到河坝里学凫水。娃子们练水性大约也会经历三个过程。先是跟着大一些的孩子们学“狗刨”,到了夏季学校一放假,河坝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孩子们见天蹴在水里耍,能漂在水面上不下沉不呛水,能双脚“吧嗒吧嗒”双手“刨来刨去”稳住水凫个丈把远,算是第一关;练好了体力学会了凫水之后,能一口气从这岸游到对岸,听到对岸西乡唐兴寺的和尚唱经,才算过了第二关;第三关难,但娃子们绝不爽桩。三台山下的“四浪滩”就是最好的“考场”。四浪滩,四个礁石,迎水矗立,浪大水急,把河道生生分开,江面500余米,练水性的娃子蹿下河,迎着水头扎进水里,靠着技艺,拼着耐性,忍着毅力,朝着浪头划过去,跌了一浪再跌一浪,等从第三浪蹿出水,就是水里的高手了——这算是给老子长脸了。大人们会在合适的时间当着众人大声放话,我家的崽娃赶着第三浪拾掇了四浪滩;也会在适合的机会,悄悄地跟村里掌管船只经营的大太公递烟说,我那崽娃也耍了四浪滩了。
——这样,一个男人,就算是在渭门这惯常吃水上饭的“席面”上有了立锥之地,有了上船的机会和挣工分的资格,也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爷们儿了。船上工分高呀,撑船能逍遥呀,还能有补贴,还能逛石泉县城,半大小子们有谁不想参与其间呢?!
(五)
一脉活水,成就了渭门人捕鱼的技能,仿佛住在江边天生就是“水鬼”一般,看着江里的鱼虾活蹦乱跳,就会忍不住“技痒难耐”,捯饬一下,整一回换换碗里的“成色”。老一代渭门人大多都会捕鱼,熟知鱼的生活习性。
捕鱼和打猎不同。民间有“打枪不到溜溜光,打鱼不到一碗汤”的说法,意思就说打猎有可能一无所获,而打鱼最起码能混到一碗鱼汤,不会空手而归。经验丰富的人往往站在岸上观察,都能判断出哪里有鱼群,是什么鱼种。渭门一带流传着许多捕鱼的方式,有网鱼、诱鱼、截鱼、叉鱼、鸬鹚抓鱼、钓鱼。网鱼分为流水网鱼和静水网鱼。流水网鱼多在夏季,选择一处水流湍急,水域较浅的地方,河底尽量不要有树枝一类的杂物,防止挂底,将粘网横在水中,捕鱼人将一端攥在手里,顺流而下,等走到一段距离后开始收网,连带被网住的鱼儿一同提上岸。这种浅水区的鱼一般为桃花斑(马口)、尖嘴巴、黄尾巴、油灿子(白条)、镰刀皮(翘鲌)、阴花、漏鱼等等,当地专业捕鱼的人称这类鱼为杂鱼,这些鱼种大多性急,出水容易死亡,不便运输和保存,所以又叫“出水烂”,不受捕鱼人的青睐。静水网鱼才被渔民当成王道,静水捕鱼选择多在回水湾处,水面平静,一般下网以后,将一端固定在岸边,间隔一夜之后才会收网,所得鱼获大多为渔民口中的“成器鱼”,以鲤鱼、鲫鱼、草鱼、青鱼、鳊鱼、鲶鱼、黄刺骨(黄辣丁)、蛇扁头(塘鲺)、胖头(花白鲢)等鱼类为主。网的尺寸决定了鱼的大小,小眼网多半网的是杂鱼,大眼网主要以“鳊、鲢、鲤、鲫”等个体较大鱼类为主。诱鱼是将一种用竹子编制而成的鱼笼(口小里大,易进难出)装了诱饵,放入水中,诱鱼深入。截鱼则是把流水滩头的水用石头拦到一处,然后用编好的竹排架在急流处,鱼儿顺流而下时被竹排拦截。这种方法必须要在农历八月以后才能实现,因为鱼类向下游走的时间遵循“七上八下”的规则,就是七月以前往上游,八月以后往下游。
从渭门走出去上了大学,从事中国航天事业、并作为新一代的大国工匠出国从事航天事业技术输出的任俊杰,聊起儿时抓鱼吃鱼的细节,仍然记忆犹新。那就是“荷包鱼”的吃法——刚捕捉回去的鱼,选一些小鱼(易熟,易入味),去除内脏,清洗干净,将鱼和盐、酱油、菜籽油、新鲜花椒、茴香和藿香叶拌匀。用两片洗净的荷叶包好,绑紧,放入柴火或者炭火中烧至荷叶焦黄即可,打开荷叶的瞬间,清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根本无法抵抗那种诱惑。任俊杰说,“如今不管我身处何方,只要想起那道美味,立刻能将我的思绪带回故乡”。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聊起对故乡渭门的情感,任俊杰这位走出江边走出大山的年轻人,心里装着满满的乡愁。他在文章里写道:
“温和厚重,舒展奔放的渭门山水养育了一代代勤劳朴实、自强不息的渭门儿女。那些年,渭门信息闭塞,交通不便,严重落后的经济使人们生活水平受到制约。而渭门人改变现状,把握命运的决心是坚定的,意志是顽强的。走出大山,是所有父母对孩子们的殷切期盼。走出去的人多了,乡愁便重了。远离了故乡,游子才明白,原来故乡的山石、草木、溪流、人物都是画;故乡的春雨、夏雷、秋雾、冬霜都是诗;故乡的鸡啼、犬吠、蛙叫、蝉鸣都是歌。没错,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六)
渭门这地方,说大,它跟千里汉江扯在一起,责无旁贷地发挥着江上航运的特殊作用,承上启下而又绝无仅有;说小,它又小到只是秦岭南麓的一个小村落和汉江河边的一处小渡口。可是,不管怎么说,不管山欢水笑还是山高水远,密布其间的庄户人家和从每一个门槛里进出的猎户渔民,才是主宰着山水快乐和绵长的使者。
58岁的渭门汉楚勇,是个多愁善感、思维敏捷而又文采斐然的家伙。隔几天,就会通过微信发来一段文字。昨天早上,发了一幅“江上渔者”的图片,并附上几句触景生情的诗句:“清早起来去收网,轻雾如纱锁汉江;人人都夸江南美,怎比渭门好风光。”——看着优美的画面,品味这几句即兴得来的打油诗,我被庄户人楚勇感动了。
论起来,楚勇也不是小角色,20世纪80年代曾掀起了渭门的一股浪潮,堪与汉江河的风浪相媲美。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浪潮,让渭门这小地方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村里靠着水上运输队,成立了船业队、药材队、木柴队、砂金队、油坊和米面饲料加工厂等十几个村办小“企业”。大家伙都撮弄起事情来了。楚勇在村里支持下,经营起一间收购门市部,专门收购农副产品:龙须草、黄姜、木耳、香菇、兽皮……再加上小百货零售,既方便了附近百姓又蹚出了“产供销”一条龙的经营模式。刹那间兴旺起来,业务量和声誉在黄金峡一带,几乎可以跟新铺供销社平分秋色。一直经营了近十年,富足和方便了当地的农户,让他们自产的物资和获得的猎物,直接在本村变成了钞票,也算是为渭门的发展和经济做出过直接贡献。
聊起这一段经历,楚勇只是笑着摇头,只字不提。问及旁人,约莫知道,他最后由于税收问题和经营不善,索性闭门关张。对于楚勇本人来说,变化的是物是人,不变的是感念家乡的情操。农民楚勇,戴上眼镜,像足了城里做学问的先生;聊起故乡,也端得堪比那些口吐莲花的导游解说词。论起渭门的点点滴滴、人物事物,他都耳熟能详。聊得尽兴之际,他飞快地出去了一下,又飞快地跑进来,掏出手机,自信地跟我说,他也是能写文章的人,他也写下了很多文章,并庄重地请我“斧正”。我拿过他的手机翻看了一段文字,大多都是他们这代人关于老家何去何从、未来如何发展的忧虑。尤其是他在诗歌《老屋的诉说》这一小段里的描述,表达出浓厚的乡愁情结。他是这样写的:
老主人走时让我守候,
说总有一天你会回家,
现在我已浑身是伤,
四周长满了衰草,
可你是在海角?天涯?
也许我只能去地下,
向你的父母回话,
看他们老脸上泪水飘洒,
我已无法,也无力守候,
我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
也许到不了明天,就会突然倒下,
从此后,你虽然有钱有车,
可是永远不会再有
儿时的记忆,真实的老家!
分别的时候,楚勇认真地把他写给渭门的三段歌词发给我,嘱咐我想办法给他们弄成一首村歌。楚勇这个渭门汉,不仅用自身丰富的阅历记载着一个乡村一波江水几十年的记忆,而且善于用“过来人”的感同身受去思考未来,用文字积攒和堆砌起乡村文化厚重的历程,是不可多得的乡贤。
(七)
岁月绵长,厚重而又坎坷,不变的是秦岭山的生灵和汉江河的鱼虾,这些庞杂的资源看起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泊在这山洼和水边的那些人,每一次面对新的境况,一茬一茬,历经着无奈的阵痛和无尽的折磨。路,在哪里?怎么走?都是每一茬庄户人需要直面的命题。
聊起渭门人,苏锋,是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弯。他是我联系了五六年的网友,想起来的时候,就会通过网络,聊几句黄金峡的过去,渭门街的旧事,打工者的磨难。苏锋呢,也不遮拦,有一句说一句,很有思想,是个会劳作、善思考的人。我们一直不曾谋面,直到2018年新年,鉴于对黄金峡库区建设步伐加快的迫切,我已经丝毫不能再磨蹭了。于是,我在新年的空隙里,讨扰去和他见了一面。也是来去匆匆,他招呼妻子杀了大公鸡,炒了洋县腊肉,上了秦洋酒。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也算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聊了一次,情长话短,弥补了遗憾。
从严格意义上讲,苏锋应该是本地“走出去”的第一批“淘金者”。20世纪90年代初,他学校毕业后,在家里实在待不住,就想办法撮弄着一伙年轻人出去闯荡。当时村里年龄稍长的楚建云恰有同学在新疆石河子工作,打听到新疆建筑行业缺工人,就簇拥着楚建云大哥领头,一行7人,过了渭门渡口,从河对岸步行30多里到三花石坐车,到西乡火车站上车,经宝鸡、兰州、乌鲁木齐倒车,磕磕绊绊到石河子,当上了一天15元工资的首批“农民工”。90年代初,一天15元,一个月就400多,是个很了不起的数目。从苏锋他们开始,村里扯皮撩蛋、缺少机会的男人女人都逐渐开始了“向外扩张”,走上了外出打工挣钱的道路。这样一批人的断然出走,势必给渭门这地方造成了一场革故鼎新的震荡。那些打枪的和打鱼的男人都雀跃着、赶着趟走出去了。不出去,又能怎么样呢?并不富裕的几亩土地基本形成了固定的耕作模式,也并不再需要下多少力;山上的猎物越来越少,枪都上缴了,猎狗也不会撵山了;河里的鱼倒是有,可是,90年代初期,人们尚处在基本温饱线上,那么多的鱼,卖给谁呢?痛定思痛的年轻人,在山上和河里都看不到致富的希望,外面的“打工潮”又怎么能够抑制住他们渴望富足的步伐呢?
聊起回家过年的艰辛,苏锋也是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回家路的艰难,也几乎不比过黄金峡险滩轻松多少。他1994年开始外出打工:1994年在新疆石河子,1995年在西安,1996年在浙江温州,1997至2001重新回到新疆石河子,这期间基本都是乘汽车和绿皮火车,乘车时间基本都要五六十个小时以上。2002年至今,一直在浙江杭州,2002年至2012年这段时间也是乘汽车加火车的模式,不过乘车时间缩短了不少。2012年开始连续几年都是汽车加飞机模式,因为火车票不好买,还有就是时间短,早上从浙江出发晚上就可以回到洋县。2017年是乘小舅子的汽车回家的,路上因下雪堵车,花了30多个小时才回到洋县,路上还差点出事故。从打工开始直到现在每年都回老家过年的。打工的经历也是从学徒小工到熟练工,从老师傅到带工班长,直到现在的公司项目部上班。
聊起未来,苏锋说出了他这一代人最揪心最彻底最殷切的话语。断断续续之间,他说出了打工者的心声:还是希望回到家乡,毕竟家里还有老人,但是回到家里不知道干啥。种地收益太少,做生意又不会。回到家没有收入,家里开支却不能减,孩子要上学,老人身体不好要看病,都要钱,所以很纠结。到底是回还是不回?再过几年孩子毕业要成家,结婚买房之类都是必须,经济压力太大了。在外面主要是担心家里老人,身体不好,万一有个头痛脑热没人照顾;自己年龄渐渐大了,外面能干的活越来越少,再过几年必须回老家了,那么问题来了,回老家干啥呢?像我们这种没有养老保障的,对自己的未来也很担忧,而且很无助。这也应该是我们这一代农民工的境况吧?希望地方政府对农村的发展多想想办法,解决我们的后顾之忧;希望能借黄金峡水利枢纽的东风,让渭门在旅游方面有所发展,也希望你们文人墨客多写点黄金峡以及渭门的文章,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地方;农村问题很多,留守老人、儿童,大龄青年找对象,孩子们上学,都是扑面而来、应接不暇的困难。再过些年谁还在农村?现在的90后00后都不愿在农村了。究其实,在外打工的人最多的还是牵挂和想念。
这些凄美的乡愁,从苏锋的话语里流出来,就像绵延不断的秦岭和滔滔不绝的汉江水一样,飘呀飘,飘呀飘,会跌落在哪里呢?会停留在哪里呢!
(八)
一滩江水,营造了一个海阔天空的鱼米之乡;一座山梁,也勾勒了一处气势轩昂的脉气之所。由渭门街向下一公里处有一座山,叫三台山,久负盛名,相传久远。这是一座孤立的山脉,从山脚到山顶,每上一段陡坡,便有一个平台,一共三级平台,故称三台山。盛唐时,三台山的每一级平台上,都建有一座寺庙,据传,庙内殿宇栉比,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栩栩如生,苍松翠柏,环绕其中。每逢初一和十五,前去朝山的香客和游人,从河边到山顶,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2019年1月12日中午,我们4人慕名而至。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距今1000多年的兴衰里,揉入了多少沧海桑田和沧桑巨变,那些作古的道场和传道的习所,恐怕早就物是人非和残破不堪了。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也丝毫不敢怠惰,因为都是行走在丝毫没有“路”的蜿蜒崎岖的山林里,间或拨开树枝,间或撇断树梢,或猫腰钻过刺架迂回穿行,或扯根葛藤费力攀爬,一番狠折腾,一番劳心费力,好不容易,我们终于站在三台山的最顶端。山高人为峰。其实,我们还是矮小了许多。夺人眼球的,是两株千年的古树,高耸云霄。不知道树龄有多少,单看树冠和树径,没有千年风霜是养育不了如此威武雄壮和独霸魁首的,山太高,路也太远,洋县的名木古树登记册中恐怕是没有登记它们吧;其次,三台山上庙宇的布局和框架,气势恢宏,叹为观止,虽然目之所及已经残败不堪,甚至还留有文物偷盗者新掘泥土的痕迹,但是,根据我这几年对洋县境内几座名山的探究,我以为,三台山的寺庙规格,应该是目前为止,最为壮观和宏伟的。
站在山顶,极目四望,看得见渭门老街的喜怒哀乐,也看得见汉江水流盘旋的静美如画。三台山下,便是有名的龙湾,四浪滩就藏在这段水域。汉江在这里顺着山势转了一个大弯,犹如一条巨大的盘龙横卧其中,江面宽阔,水流平缓,高山成倒影,碧水映蓝天,江中鱼儿美,岸边稻花香,此景唯在画中有,天上人间绝对无。
这时候,你方能体悟古人不辞辛劳,在三台山上劳心费力、兴建古寺、传道授业、解惑育人的苦心孤诣。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能力不如古人,我们的守恒不如古人,我们的德行不如古人。他们守着这么庞大浩渺的水系,吸收着汉江带来的富足和康乐,骨子里也依然抱残守缺般地守护着敬地畏天、崇德向善的本源,这才是当下的我们所必须温习的功课。
(九)
渭门是行船入峡前最后的“驿站”。
船只到此必然驻足停歇,繁荣的贸易往来,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汉江河岸繁华的码头。斯时,百船泊岸,千帆竞流,蔚为壮观;水手太公们上岸,端着面皮菜豆腐,吃着汉江大鲤鱼,嘬几口谢村黄酒秦洋特曲,那快活的日子,是三台山上供奉的神仙们,都无法比拟的。
渭门渡口这一段汉江水,没有“大江东去”的磅礴气势,也没有“小桥流水”的细致婉约,唯有静、幽、朗、阔。恬静的江水映衬着蔚蓝天空,漾起的波纹吻着飞逝流云,碧波荡漾,意境清美。远处是高耸云天的山峦,近处是平静如镜的江面,极目四望,阔大的平坝就坦然地搁置在这秦岭和汉江挤压的缝隙里,耀眼而珍贵。依山、傍水、地足、水满,还有秦岭深处的原始森林、汉江的碧波荡漾。岸的两边陈铺着百十户人家,千年古镇风韵犹存。这里的自然风貌和历史人文,像一块活化石,静静地隐藏在秦巴谷地的怀抱之中,人称“汉江谷地的香格里拉”。在崇尚原生态旅游的今天,已经有更多天南海北的“背包客”“驴友”们,或漂流黄金峡,或静悄悄地踏访渭门这一片汉江谷地最后的“香格里拉”。
拾级而上,踏上古街。一条古朴的山镇街道展现在眼前,渭门街长约300米,由于公路的开通,很少有人再走水路。街上行人不多,略显萧条。几家开门面的,有收购山货土特产的,有开小商店卖日用品的,也有打了几条鱼、捕捞了几斤虾临时上街叫卖的,还有理发的,做裁缝的,生意不见得有多好,可也能够勉强度日,调节山区人的余缺。岁至年末,街户人家开始杀年猪了。依旧是古老的杀猪案、大木桶、吊肉架、杀猪刀、搪猪毛、翻肠子、洗下水那些折道。
看着这千百年不变的场景,忍不住又想起黄金峡水库建成后,渭门将面临的新情况。据说,水库建成后,将会改善汉江航道的水域,而库坝底下的渭门将会怎么样呢?“封山禁猎”已经20多年了,库坝拦水也已成事实,那么,生活在这里的渭门人,必定会重新形成新的生活模式。据说,一条通衢大道将穿越本地,形成新的水陆运输线;又据说,这里将成为本县旅游发展新的经济增长点。但愿,这些美好的愿望在不久的将来都能成为现实,从而让这个偏居一隅的古镇踏上致富路。
写到这里,我知道《渭门往事》即将收尾了。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装在记忆里的那些肠肠肚肚,被这些复杂、沉重的文字击打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地摆在眼前,要让我回过头去,再一次翻转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黄金峡的过去,我只能再一次翻开沉寂历史记忆中的最宝贵的一段话作为收尾了:
汉江充沛的水源、发达的水运、优美的环境以及悠久的航运历史,演绎了周秦以来代代雄风而驰名于世。据《禹贡》记载,2000多年前,汉江已是荆州和梁州(汉中)向中原运输贡赋的要道。长江沿岸物资的输入和汉中土特产的输出,皆乃汉江之航运,所以它在汉中交通运输史上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千帆秋水下襄樊,汉江东去控荆关”与“万垒云峰趋广汉,千帆秋水下襄樊”的古诗,十分形象地描述了古汉江航运的兴旺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