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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9年04月29日
陈忠实:白鹿原的绝响(节选)
陈忠实:白鹿原的绝响(节选)
  2000年王蓬与陈忠实在汉中石门
   作家倾其一生的创作探索,其实说白了,就是海明威这句话所作的准确而又形象化的概括———“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那个“句子”只能“属于自己”,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作家独立的个性就彰显出来了,作品的独立风景就呈现在艺术殿堂里。
  回首往事我惟一值得告慰的就是:在我人生精力最好、思维最敏捷、最活跃的节段,完成了一部思考我们民族近代以来历史和命运的作品。——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1980年前后,文学热潮涌动,相关单位邀请陈忠实等名家来汉中讲课。那会,我还在农村,责任田刚分下来,百废待兴,从省城一下来这么多文友,还真让人犯愁,家里值钱的东西只有春节准备宰杀的肥猪,一半自用,一半销售零花,可离春节还有些时日,咋办?晚上我犹豫着与妻子商量,岂料,妻子虽系农村妇女,却读过中学,关键出自大户人家,能识大体,说,她也这么想,提前宰猪,就能早买接槽猪崽,免得临近春节猪崽涨价,也不至于春节淘米洗菜水浪费。这使我大喜过望,那天早早起来,垒大灶、烧汤水,请来宰猪师傅和邻家小伙,七手八脚按倒肥猪,宰杀、褪毛、开膛,待到洗净猪头下水,两扇白生生的猪肉挂上架子,陈忠实几位也正好赶到,记得还有《长安》主编子页、西安电影制片厂编导郑定宇、西北大学教授蒙万夫等,他们都是第一次到汉中,对异迥于关中的陕南乡俗十分好奇,围着肉架问长问短,陈忠实惊讶我何以把猪头收拾得如此白净,感叹田野冬天还处处绿莹莹充满暖意。那天,我用陕南乡村“吃泡膛”的风俗招待他们。所谓“吃泡膛”就是临近腊月,无论谁家宰猪,都请左邻右舍,新鲜猪肉切得如木梳大小,做起大坨豆腐,再配上刚从地里拔回的萝卜白菜,杂七杂八“一锅熬”还要煮上一大锅心肺汤,用大盆盛了,大伙围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男女说笑,并无拘束,几多痛快。这也是农家在漫长的农耕孤寂岁月里一种自娱自乐方式。合作化中断了几十年,土地分下来刚刚恢复,那几年农民兴头高涨,一家比一家搞得热闹。我家宰猪能请来省城文友,当然高兴,加之肉鲜味美,真正宾主尽欢。一晃,这一幕过去三十多年,我已淡忘。不想,2003年,我出文集请陈忠实写序言时,他在长达万字的序言中用了几千字专门写下一节《关于一座房子的记忆》,详尽描写了去我家见到的乡村乡景与“吃泡膛”的过程。
  使我保留至今的农家小院成了凡来汉中的文友必去光顾的地方。不仅如此,2013年5月28日,在与陈忠实通话中,他还说:“你那小院真好,可不敢叫哪个开发商弄日塌。”我说:“不会,正准备维修,还想让你写副楹联刻在门上。”陈忠实说:“我的字不好看,你那儿去的人多,别叫人笑话。”我说:“别人写得再好也不要,这字就得你写。”我请陈忠实写的是晚清光绪老师翁同龢写给曾变卖家产支持孙中山革命的南浔张静江的一副名联:
   世上数百年老家,全在积德;
  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6月23日,陈忠实来电话告知字已写好寄出,6月30日收到,是用6尺宣纸所写,笔力劲健、布局均匀、首尾兼顾、很见气势,是难见的陈忠实书艺上品,足见用心。我亦选用百年柏木板雕刻了悬挂起来,如今成了永恒的纪念。
  那次讲学间隙,陈忠实让我带他去看看汉江,冬日江水明净清冽,如带蜿蜒,长长的江堤两岸是秦岭南麓依然葱绿的田野,陈忠实说这是在他的家乡冬日绝对看不到的情景,兴致很高。我们谈文学,谈当时都关心的社会话题,愉快融洽,不知不觉间,回到市区已临正午,正感口渴,陈忠实为路边水果摊陕南火红的蜜橘吸引,买了几个硬把两个大的塞给我。陈忠实在我心里一直是关中硬汉的形象,写出的作品雄健浑厚,铿锵有力,用贾平凹的话说,是钢筋水泥砌出来的东西。可这一瞬间,我看见这壮实的关中汉子眼中洋溢着和善的柔情,分明是富于人情味和良善的一面,我心里震颤了,因为我自幼因父亲错案从西安流放到陕南乡村,遭遇的打击屈辱太多,别人躲闪惟恐不及;那会出身好,有地位,不整人不赴红踏黑就是难得的好人。就我的体会,善良、同情和宽容,这些人类社会运转了几千年积累的文明,本应该发扬光大,可被多年的七批八斗涤荡得一干二净,凡能对弱者友善、同情,假以援助者也注定经历过苦难,甚至挨过整,对生活的酸甜苦辣有切实的体味又自强自信的人才能拥有这等情怀。从那时我就隐约感到我当时的困难处境,拨动了陈忠实善良的心弦,对我假以援助之手,从心里认定陈忠实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忠诚可靠、可交。一种敬重兄长般的感情从胸中涌起并扎根。
  事实上,在文学这条艰难的跋涉道路中,陈忠实给予我许多切实有力的帮助。我的短篇小说《庄稼院轶事》经他推荐发表在《北京文学》1982年3期,他和省市宣教系统领导多次呼吁,我终于在1982年底破格由农村调进汉中市群艺馆。尤其不能让我忘怀的是,1987年,我已在鲁迅文学院和北大首届作家班学习几年,妻子还带着两个女儿在农村种责任田。当时,我长中短篇小说均已出版,也拿了几个奖,达到了家属“农转非”的标准,可报告打了多次都迟迟得不到解决。上学期间,我请假回家收种庄稼,两头不能相顾,很是狼狈。1987年十三大召开时,陈忠实当选了代表,见到也是党代表的汉中地委书记王郧,反映了我的情况,结果拖了几年的事情一个星期就解决了,当通知我填表时,我蒙了还不相信,事后才知道陈忠实做了工作起的作用。 

  其实,作家之间的交往最终还是作品,是文学,所谓“以文会友”,谈陈忠实便离不开他的代表作《白鹿原》。事实上,《白鹿原》问世的20多年来已与陈忠实水乳交融,这是一位大家与一本巨著最完美的结合。《白鹿原》因陈忠实而闪亮世界,陈忠实因《白鹿原》而扬名中外。
  但《白鹿原》的问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漫长又艰难的创作过程。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新时期的中国文坛出现新的动向,各省崭露头角的作家在中短篇小说领域进行了反复的角逐较量之后,纷纷酝酿着向长篇小说进军,而长篇小说则往往是最终衡量一个作家创作实力的试金石。记得是1985年夏秋之交,我利用鲁迅文学院放创作假,躲在秦岭深处的留坝县文化馆艰苦地写着长篇处女作《山祭》,收到已经担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陈忠实来信,说省作协准备把有实力的作家动员起来,在陕北召开长篇小说促进会,号召大家向长篇小说冲刺。那次,我因正在鏖战没能参加,但听说效果很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过后不久,贾平凹便率先捧出长篇小说《浮躁》,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也在《花城》刊载,陈忠实还没有出长篇的动静,却见到他一部部的中篇《初夏》《四妹子》《最后一次收获》《蓝袍先生》等,我在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感觉到陈忠实的写作已经发生明显变化,作品依旧保持厚重沉稳和磅礴大气,人物却有了地域的拓展,比如四妹子由陕北到关中,时空有了更大的跨度,比如蓝袍先生的命运贯穿解放前后,这些由地域差异与新旧交替带来的文化冲突,由个人命运折射出整个民族命运的思考,给作品带来了新的艺术视角新的看点和深刻的思想穿透力,我隐约感到这将是陈忠实未来长篇走向和内容的预兆。
  由于隔着道厚厚的秦岭,关于陈忠实蛰伏于白鹿原下的老家写作长篇小说的种种情况,我只是时有耳闻,其间曾想写信询问或是鼓劲,最终没有动笔是意识到这对陈忠实来讲都属多余。直到1990年初,徐岳创办《中外纪实文学》,陪着陈忠实几位来到汉中写稿,我还诧异,难道长篇写完了?后来陈忠实私下告诉我:给娃挣学费来了!我猛然意识到陈忠实全家全靠他,这几年埋头写长篇,稿酬不多,又要供三个孩子上学,恐怕是最难熬的时候。见他精神还愉快,便问他长篇如何?他回答快了,再没多说。我深知陈忠实不爱张扬,尤其是写有分量的作品。他的名言是:写作品像蒸蒸馍,不敢把气漏了。绝不像有的作家刚有个题目便谋划着去获奖,作品还是一堆素材就计算能挣多少稿费。尽管那时,陈忠实的长篇还没有问世,但我深信他属于能沉得住气,能干大事的人,不鸣则已,鸣则一定惊人。
  那次我见他不接别人递过的纸烟,便问:他是否戒烟了?
  他回答:“更恶劣了。”接着掏出黑棒棒卷烟,我一看是汉中产的巴山雪茄。我心里沉甸甸的很不好受。有必要说一下陈忠实当时的经济状况。1983年5月,根据国家“专业技术干部的农村家属迁往城镇”相关规定,陕西第一批解决的作家有陈忠实、京夫和李凤杰三人。陈忠实爱人和三个孩子的户口迁到西安市。面临的问题是上交农村责任田,没有了粮食来源,国家供应的一家五囗商品粮要拿钱买,再加之进城油盐酱醋、水电煤球,锅头到灶底,从头到脚,全要花钱,此时陈忠实工资为52元。1989年陈忠实评上国家一级作家职称(正高),工资调为158元。但此时物价在1988年春放开后也随之波动。作家固然有稿酬,但很低。开始恢复稿酬时,标准是千字2至7元,后来调整为10至30元。以《白鹿原》为例,50万字,按最高30元算,为15000元。扣税加购书,6年的辛苦耕耘,也就能得万把块钱。陈忠实还曾开玩笑对爱人说:“这回咱们也成万元户了。”这还是两三年后的事情。而1990年初的陈忠实抽巴山雪茄恐怕很大程度上是为省钱,因为这种“黑棒棒烟”比陕西走俏的“金丝猴”和全国闻名的“红塔山”纸烟便宜。
  陈忠实他们离开后,我就想着怎么能给他帮点忙。此前陈忠实帮过我不少忙,滴水之恩,涌泉相报。1982年底,我正式结束18年务农生涯,调进汉中地区群艺馆,分在《衮雪》编辑部,从事创编工作,除了处理本地区作者来稿,还向陕西露出头的作者约稿,陈忠实、路遥、贾平凹、莫伸、邹志安、京夫都在《衮雪》上发过作品。汉中为陕西水乡产大米、茶叶、竹藤制品。也帮他们办其他事情。莫伸让用粮票换藤椅,路遥爱人让买大米,我与陕西其他作家多有交集,唯陈忠实没让我办过事。
 
  我自己对陈忠实表达出来的是这样的意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时代也养育一代作家。陈忠实出生于关中大地,八百里秦川,周秦创制,汉唐拓疆,华夏民族得以生生不息,陈忠实血脉中注定便流淌着这个古老民族的黏稠血液。20世纪又是这个民族最为动荡、不安、裂变的时期。李鸿章感叹晚清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当今之世,比李鸿章时代变革强烈何止百倍,百年革命、摧枯拉朽、新旧交替、旗帜变幻、信仰动摇,加之电子时代、信息爆炸、环境生态、医疗教育、股市股票、人身安危……在各个阶层、各个领域,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惶惑、忐忑、忧虑的当口,真应该感谢和庆幸,在汉唐故都长安侧畔广袤浑厚的黄土地域,出了个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
  《白鹿原》问世的20多年来,一直处于中国文学和长篇小说的峰巅,并因改编为话剧、电影一次次掀起狂热,就因为过于丰富、过于厚重,能够不断解读出新意,给人新的感受和启迪。犹如莎士比亚的戏剧,诞生的几百年间长演不衰。说不尽的莎士比亚成为英国人的骄傲;说不尽的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也会成为中国人的自豪。
  陈忠实的一生,他所际遇的社会和时代,《白鹿原》中所深刻反映的厚重丰富,绚烂夺目的社会生活画卷将成为这个民族探究不尽、研究不完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白鹿原》作者陈忠实的离世在汉唐故都西安,在中华大地男女老幼心中掀起久久不息的波澜已呈现出这种倪端。随着岁月推移,人们研究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心情会愈加强烈和迫切,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注定会走进中华大地最广泛的阅读群体,走进大、中学校的校园和图书馆,最终会在这个民族的记忆深处生根、开花并结果。
  至于我个人,在与陈忠实40年的交往中,所有的际会和交集都让我回味不尽,时时给我启迪和激励,并受益终生。作为同时代的作家,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所达到的高度,都让我毕其一生之力不可忘其项背,在我已经第五次阅读《白鹿原》时,萌生过这样的念头:我们没有写出《白鹿原》,但写出了其他作品,丰富了文学也丰富了这个诞生了《白鹿原》的时代,丰富了这个民族的文化积累。也应该是种贡献,也就应该心平气和地继续自己的写作。
  至于陈忠实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可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高山仰止。
  (此文原名《白鹿原下话忠实》7000字,原载《江南》2007年4期。2016年5月15日于汉水之畔无为居重写为4万字。此处节选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