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奶奶去世的噩耗,我不禁泪流满面,心如刀割。和兄弟姐妹搭车回村子,谁曾想又遇到堵车,打问了半天才知是前面一辆油罐车侧翻,路面被原油污染,要清理干净路面才可通车。从清早6点直到太阳偏西,路终于在被堵车队人们的祈祷声中开了。二姐猛踩油门,用她平生最快的开车速度赶回那山道弯弯的老家,可奶奶已入棺,我们两车人都放声大哭,实在是太遗憾了。透过冰棺只看到奶奶那穿着红色绣花鞋的小脚,这小小的脚丫踩过这里的每一条山圪落,踏过这里的每一座山梁。经阴阳先生看日子,3天后就得上山,我心里恨恨地怨着奶奶。你呀没害一天病,做饭的时候就离开了转了一辈子的灶台,也离开了你精心养育的后代子孙们,去后还狠心不让娃娃们多守几天孝,你的这种大爱影响了一辈又一辈后人。
上山这一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跟在灵柩后面,唢呐的悲鸣更让人悲痛欲绝。秋天的山到处一片枯黄,空气灰白一片死气沉沉,偶尔有山雀飞过就像哭丧般叫几声。坟地在山顶上,走了一个多小时,送终的队伍拉得很长很长,从山头到山脚都是人。记得8年前爷爷也是这样被送上山的。爷爷的坟地恓惶得连棵草也不长,就像奶奶在家乡的山头上恓恓惶惶地生活了92个年头。奶奶生了6个女儿两个儿子,为了把这8个孩子抚养大,她不得不在放羊拦牛的间隙里到处拔猪草,在种地锄草的短暂休息时做鞋底纳鞋帮。奶奶是周达方位出了名的巧手手,谁家要是娶媳妇过满月都来请她剪顶花、剪喜字、剪老虎、剪鸡钳蝎子。每逢年关我家是满地狼藉,人声嘈杂,烦不胜烦。时间久了我站在院子里给满窑的婆姨女子们翻白眼,心里怒冲冲地骂着,天天如此你们何时有个完,好像你们都没有家。太阳快瞪疙瘩时奶奶会吩咐妈妈给那些没走的妇女们做饭吃。回想起和奶奶一起生活过的那些点点滴滴,深深地感觉到她是一位多么有本事的老人。
一阵秋风刮过,我在晶莹的泪珠里,仿佛又看到奶奶蹒跚地走过村口。13岁时我离开了家,离开了养育我的奶奶到镇上去上学,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每个周末回一次家。每当走到村头就看见奶奶站在硷畔上的那棵大柳树下,那若隐若现的三寸金莲,黑色的平绒裤子,蓝色的偏襟布衫,花白的头发编成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盘在后脑勺。我知道自从娃娃们都上学后奶奶也太孤独了,这就更加疼爱我了,因为母亲生了8个女儿我是老八,三姐六姐七姐都抱养给别人了,要不是奶奶极力阻拦,我也被送给了别人。在父母的眼里十个桃花女不如一个踮脚儿。
17岁时,我考入中专学校,也是第一个走出大山走进城里的女孩子。新的环境使年少的我有了自己的人生观,有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也有了新的朋友圈,常常和同学逛街、爬山、画画、织毛衣……这样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一个秋天的午后我正和同学打乒乓球,看大门的老李说有我的电话,一头雾水的我想不通是谁打的,当拿起听筒时,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是奶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火急火燎赶车往回跑,先搭车到山沟口,再步行20里的羊肠小道,我人生的许多目标都是在这羊肠小道上边走边想定下来的。到家时院子里有好多人,有人低声说着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奶奶不行了。推开人群挤回土窑一看,见屋里全是人,有一个光着膀子的人,头上戴着巫术帽,手拿单扇刀,嘴里念念有词。他见我从门里走进来一边扬手一边叫些什么,意思是让我别进来,我没理他径直走到炕沿边,只见奶奶的小脚穿着黑色的道子呢鞋乖乖地露在外面,头和整个身体都盖在被子里边。我颤抖着双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掀开被子,没曾想她老人家睁开疲惫的双眼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巫师说那是回光返照赶快准备后事。只见爸爸眼泪汪汪地拿来一些怪怪的衣服点着件数。我摸了一把奶奶的脉搏很正常,看了一下眼睛也没啥异样,“我的老妈呀,快往医院拉”,妈妈一听我这样说赶忙凑来拉车,我俩连拉带拽把人放了上去,我疯了似的拉着车在公路上拼命地跑,也不管脑后谁咋么叫骂。不知过了多久,我的两腿像绑了个大大的铅球,凭着大脑的毅力拖着脚往前走,身体像散了架的飞机漫无目标地乱飞。终于到达医院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夫检查了半天说:“是急性脑膜炎,得转到其他医院。”我们在120急救车的嚎叫声中赶到延安地区医院,已是凌晨3时。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后挂上了点滴,这时候爷爷喘着粗气赶来了,一进门劈头盖脸就骂:“龟孙子,你让她老在外面连个家都挣不下,在外面白念书,羞先人了……”我用两根手指头堵着耳朵,直到他老人家骂够了闹累了。我放下手问:“咋没声音了?”我听见妈妈在病房里嗤嗤地笑……两个月后奶奶的神志回复到正常,我返回学校后耳边总响着巫师的铃铛声和爷爷的叫骂声,农村的这种陋习何时有个了结。经过这次大病,奶奶常常发呆,听村里人说她常常一个人在村口一坐就是半天,两只小脚把村口那棵柳树下踩得寸草不生,人们问她在等谁,奶奶含含糊糊地说:“蛋蛋咋还不回来?”
30岁时我结婚了,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整日忙于工作,忙于生活,忙于孩子的教育,忙于赚钱,忙于社交,日子过得焦头烂额,手头紧巴巴还要硬撑女汉子。岁月洗礼了一次又一次,满脸憔悴,身心疲惫,累呀!苦呀!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回家的次数少得不敢再说。每每听到村里人到县里办事,她老人家都要撵在人家后边问半天,“见蛋蛋来没?”买了房子后接奶奶到家住了一阵子,快90岁的奶奶是我的福星,她虽然满脸皱纹,老态龙钟,还喜欢赶庙会。我一手牵着奶奶一手牵着儿子心里翻江倒海。奶奶常常给我讲白军和红军的故事、狼的故事、爷爷扔掉小姑姑的故事、她和姥姥吵架的故事、一家人吃糠的故事、被当做大地主批斗的故事、农业合作社的故事……奶奶的脑海中有讲不完的人生故事,就像这庙会上的戏总是唱不完。奶奶给了我们生命,还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搭在我们的生活中,怕孙儿累着,怕孙儿受着,怕孙儿被别人欺负着,多少年来我咋就领会不了她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呢?
我们陕北人把出生叫做落草,把去世叫做上山,人的一生就这样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你能带走什么呢?看开点,想开点,快乐是目的,健康是根本,善待自己。唢呐声猛地单音响亮地吹了3下,听到姑姑们嚎啕大哭,透过抛起的灰尘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的三寸金莲,脚趾非常短,脚梁面凸起像个小山包,那下面是变了形的趾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