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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19年04月01日
老师说
娘的月亮
娘的月亮
  出了后院,门前人烟稀少,夜色清凉,半弯明月,轮廓清晰,在乌蓝乌蓝的夜空的映衬下,似要掉将下来。
  许久不见这样清廓的明月了。蜗居在西安城,罩在烟尘雾霾里久了,连仰望夜空的意识都没了。今夜撞见这老家的月夜,竟然有些感动。
  往事水迢迢……印象中,如此明澈的水洗过似的月亮,只挂在二三十年前老家的枝桠上,挂在娘的渐行渐远的臂弯上。
  月亮是娘派来的保护神。
  六岁那年九月,我携三岁小妹涉水过河,不幸丢了小妹。娘悲恸欲绝,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着郁郁的伤情。每夜临睡前娘都会站在门口一遍遍轻唤小妹的名字,叫她的魂早些回家安息,别怨恨和祸害小哥,小哥身子骨弱,还生着病。
  小哥就是我,不知是受惊吓,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早晚咳喘得厉害,上月天不见好,直差把心肺都咳出来。我怯怯地站在屋里,扶着门框,看娘点燃一根蜡烛,对着月亮三拜九叩,祈求小妹宽恕我。有点小风,烛光就一明一灭的,影影绰绰,令人胆寒。天上的月亮将满未满,清亮得像块镜子,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月亮就跟着发抖,不晓得会不会跌下来。
  不久,娘就给我认了一个外爷,一脸大胡子,是个瞎子,拄着根沉甸甸的钢筋拐杖四处给人算命。娘说,娃儿命薄,有外爷罩着,就不怕什么祸殃。从此,我就成了外爷的“导盲犬”,经常牵着外爷十里八乡地去给人算命,也时常会在夜里去超度亡灵,如果路远,会在人家那里夜宿,吃顿饱饭,甚至肉。如果不远,就会连夜赶回。小路弯弯,靠着月色和星光,我就那么牵着外爷,听着叮叮咣咣的钢筋拐杖触地的响声,来来回回好几年。后来娘说,幸亏娃儿能摊上这么个差事,吃上千家饭,不然早晩得饿死。
  月亮是娘打开的故事匣子。
  乡下的月亮是孩子们的灯笼,娘说那是牛郎织女掌着灯在天河上相会。只要不是太冷,我们这些不到十岁的孩子就坐在村里的院坝上,围成一圈,讲故事,唱歌,扭秧歌,丢手绢。娘不识字,却懂很多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什么天仙配啦、嫦娥奔月啦、铁杵磨成针啦、状元与乞丐啦,讲得绘声绘色,梦想和德行就这样悄悄地种进了我们幼小的心田里。故事一个接一个,夜深了,孩子们还恋恋不舍,大大的场院里笑声此起彼伏,天上的月儿明亮亮的,触手可及。
  月亮是娘经营的加油站。
  六月是收油菜籽的时节。白天太热,晚上凉快,正是干活的好时候。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爹娘就带上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下地,一棵一棵地把油菜连根拔起来,铺在地上,候着明天的烈日暴晒,晒干了才好采收油菜籽。油菜有一人来高,扎根深厚,长势健壮,一棵棵拔久了还真是累人。于是在田梗上坐下歇气,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大山深处的外婆,讲庙里的菩萨……这时,田野上漫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夜空一碧万顷,明月清辉像纱绸一般流淌下来,清风拂面,蛙声四起,所有的劳累和清苦随风而逝……
  娘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田里干罢干家里,月亮就成了她做家务活儿的好帮手。我在屋里就着油灯学习,娘就在月亮底下干家务活儿,不是在房前一针一线纳千层鞋底,一个一个剐洋芋皮、擦洋芋片片,就是在屋后一匾一匾喂桑蚕,一勺一勺磨米浆、蒸泡巴馍……乖巧好学的我经常深夜才睡,即使这样,我也从未见过娘比我早上床,时常我一觉醒来,朦胧之中还听见娘在屋后咚咚咚地剁猪草,我转眼望望窗外月光如练,然后又沉沉入梦……
  年年月相似,岁岁人不同。
  2010年清明节前夕,我与夫人、孩子回老家看望娘。此时的娘已经患上老年失智症多年,见面已不再认得我们是谁。入夜,一弯银钩爬上墙头,虽是弯月,却格外清亮,我和娘坐在院子里聊当年往事,说是聊天,她多半只是听我讲,偶尔笑笑。看到小孙女跑前跑后,娘忽然来了兴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臂展开,要和小孙女玩“老鹰捉小鸡”,“来来来,老母鸡,护小鸡……”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娘乐乐呵呵,像个孩子似的,与小孙女追逐着,嘻闹着,仿佛她眼前的孩子还是当年的那个我,她头顶的月亮也依然是当年的那轮明月……
  半年后,娘黯然离世,从此,故乡的月亮再也没有那么圆过,没有那么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