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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19年01月14日
秦人书话
塬畔上的柿子树
塬畔上的柿子树
   ○ 安 黎
  如果把写作者比作一株树,那么完全可以这样说:每一株树,无论屹立于道旁,充当被人欣赏的风景,还是挺拔于野坡,被整个世界遗忘,都不影响其各有各的神态,各有各的价值。
  道旁的树尽管招人眼目,但极易落满灰尘,甚至不乏于面临夭折或枯萎的危险,而真正的栋梁之材,恰恰来自于鲜为人知的崇山峻岭。
  提起李拥军,我总能想起一株柿子树,一株在夏末才被人发现果子挂满枝头的柿子树。柿子树春天开花,花微小,花色也不娇艳,在万花竞娆的季节,根本进入不了猎艳者的视野;夏天结果,可青涩的小绿果被满树的浮叶遮蔽,很难吸引来众目的关注。唯有秋天,众花凋谢或褪色,大地从繁锦趋向素朴,柿子树上的柿子,才从不断掉落的柿叶中突显而出,并愈发地醉红透亮。
  李拥军的文学人生,正是起程于生命的夏季,也许将在秋季硕果满枝。
  我于耀州中学从教时,李拥军正在读高中,但他所在的年级,我未曾染指课业,因此,尽管我们常以师生相论,但实际上,我对他的有限了解,尚且止步于道听途说。传说他下海经商,收益颇丰;传说他为人厚道,重情重义……然而传说终归是传说,难免失之于粗枝大叶,仿佛潦草的画像,未必就能和真人完全契合。真实的李拥军,究竟如何呢?要解开其谜,详察其态,以我之见,文字则是最为靠谱的通道,亦是最为确凿的说明书。
  言为心声,一个人无论怎样掩饰,但其笔下的文字,总能将他的内心予以泄漏。李拥军于人生的中途,转而投身文学的耕耘,且用力到狠猛,用功到极致,不能不令人瞠目而刮目。一个原本经济领域的成功者,却执著于用文学来显示自我的存在,用书写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其所显示的,并非是他人性的贪婪,而是精神世界的水草丰茂,鸟语花香。对待文学,李拥军不敷衍,不投机,而是虔诚的,是谦恭的,是勤勉的,是倾注全部心力的——他几乎天天都有作品展现于微信或网站,数量之多,足以用车载斗量来形容。
  纵观李拥军的作品,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土气”。这种“土气”,散发着田畴中土坷垃的些许特征:素朴,本真,野生野长,不矫不媚。在文学日益技术化的年代,能够不受流弊挟裹地“我行我素”,不从众,不跟风,这种貌似“落伍”的姿态,却歪打正着地使他的文学个性得以确立和强化。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拥有寻觅一己个性的自觉,但个性,却是作家立身立言所必须的构成要件。李拥军的写作,似乎带有李逵抡斧那般的横冲直撞,但恰恰就是这种只顾前行却顾不上东张西望的匆忙,使他避免了文学传染病的袭扰,从而保持了作品土色土质的原始本性。
  很多作家的作品,是大家闺秀化妆后失真的面容,是绸缎上镶嵌的晶莹剔透的缀饰物,是温室里精心布置的插花造型,曼妙而煽情,装裱一派锦绣,腹内却贫乏空荡,经不住一场风的狂吹猛刮。相比之下,李拥军的作品更像是长满老茧的手掌,是针脚粗粝沾满泥巴的布鞋,是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老牛踩踏的蹄印,虽不精致雅致,却很结实,很厚实,很真切,原生原态,无雕无琢,能经得起风雨的荡涤,能耐得住远离喧闹的寂寞。
  李拥军的作品,绝大部分是以家乡为书写对象,其内容,可以归纳为几个素材单元:故乡,亲情,过往的经历,飘逝的旧事,消失的物件。他仿佛一个陈年旧事的打捞者,一个拾荒者,在往事的烟云里掏挖不尽,在旧式的时光里流连忘返。他的笔触,紧贴大地,巡游民间,逆流而上,抵达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境,并将其以漫画的形式,一页一页地展示给怀旧者观览。大众在追赶着奔涌的潮流,顾不上回头一瞥,于是就显得既健忘,又心猿意马。昨日历历之在目,今日记忆之依稀;昨日爱之如珠玉,今日弃之若敝屣。李拥军执意于一个劲儿地朝后追溯和搜寻,将目光的重心与书写的重点,聚焦于日益远去的风物,瞄准于被尘埃覆盖的旧人旧事,从而使他的作品,坛坛罐罐那般地颇具民俗博物馆和旧物陈列馆的浓厚意味。
  写亲情,写出了刻骨铭心的爱与痛;写土地,写出了羔羊跪乳的一往情深;写庄稼,写出了感恩戴德的炽热情怀;写窑洞,写出了含泪的笑和含笑的泪;写牲畜,写出了对生命的怜惜;写苦难,写出了艰辛中的精神坚韧……尤其是写亲情的诸多篇章,字字泣血,声声含泪,感人肺腑,催人潸然。
  当然,李拥军的作品并不完美,他目前只是走在追求完美的半路上。作为生活中的朋友和文学上的同道,我想直言不讳地提醒李拥军:唯有以先贤的经典著作为镜鉴,方能明察自己的得失与长短。中国传统文人在散文写作上,很是讲究“家国情怀”的,这从诸子百家和唐宋八大家的传世之作中,不难看出端倪。李拥军热衷于“家”的抒写,固守于“家”的阵地,当然不是坏事,但却不能就此而自筑藩篱,画地为牢。若想使作品更具宏大的气象,更具社会的属性,还是有必要敞开胸襟,从“小我”中超越而出,以拥抱更为广阔的世界,体察更为繁复的世态,解析更为各异的人性。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但作品却是写给世人甚至后人读的,这就要求写作者不能拘泥并眷恋于自己生活与情感的涟漪与浪花,而是要极目江海,兼顾天下,以教化“天下”为己任,把家和国进行有效地衔接贯通,做到以家的气色映现国的阴晴,以个体的命运来呈现民族的处境——因为忧患天下,体恤苍生,既是文学的天然使命,更是作家基于良知和道义之上的文化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