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读过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读者,大约对其作者路遥多少也有所了解。这个为了潜心创作而胼手砥足忠实耕耘的西北汉子,在用带血的手指弹拨出生命的绝响之后,猝然倒在了文学的朝圣路上。他创作的《人生》,在中国文坛和社会各界轰动一时,为当代青年人深入思考人生和生活道路走向提供了重要的精神参照;他历时数年呕心沥血创作的具有史诗般品格的恢宏巨制《平凡的世界》,不仅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而且至今依然还在温暖和感动着我们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平凡的世界。
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挣扎在贫困、饥饿、屈辱线上的农民的儿子,对社会人生有着自己深刻的体验和理解。他的“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精警之句,像一道鞭子那样响亮而深刻。他本人在创作过程中,就是一直这样在劳动着,奉献着,并且常常对自己的要求严厉得近乎无情和残酷。但对己无情的路遥,对这个世界却又是极其多情的。他的多情是多方面的,甚至可以说是全方位的。既有对亲人的挚爱和依恋,也有对师长的敬重和感念,更有对大地、山川、河流、故土这些构成“祖国”概念的诸多元素的一往情深。
长期一个人孤独行进在文学的沙漠中,路遥的内心深处,不时泛起对亲人特别是对其女儿的歉疚感和浓烈的思念。在其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就多次深情地提到了女儿。其中的舐犊之情,读之令人动容。
1988年元旦这天,仍在陕北黄土高原拼命写作的路遥,想起女儿,泪水不由得在眼眶里旋转,嘴里喃喃地对她说着话,乞求她的谅解———
“是的,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为了你。我要让你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里,也很少有机会和你交谈或游戏。你醒着的时间,我睡着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时候,你又睡着了。不过,你也许不知道,我在深夜里,常常会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小脸,并无数次轻轻地吻过你的脚丫子……”
对待朋友或师长,路遥的真诚也常常出自内心,发自肺腑。他尤其对柳青和秦兆阳两位当代文学大家表现出特有的尊敬。他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二人是自己的文学“教父”,并且饱含深情地写过一篇情感炽热的《病中的柳青》。而对于秦兆阳在他28岁时发表的中篇小说处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期间,所给予他的无私帮助和知遇之恩,他一直铭记在心。“如果没有他(秦兆阳),我也许不会在文学的路上走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这两部作品正是我给柳青和秦兆阳两位导师交出的一份答卷。”
品读路遥,你会发现,他的多情,不是那种自恋式或无病呻吟式的“小我”情绪,更多的时候则是深沉的,恢宏的,博大的,宽广的,是一种情感或精神的大境界。
在写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初稿时,路遥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当时的西德。看到发达国家的种种先进和美好,路遥却“我更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个贫困世界里的人们。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意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
“访问结束,从北京一下飞机,听见满街嘈杂的中国话,我的眼泪就在眼眶旋转。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我却更爱贫穷的中国。”
看到路遥的这些情感的自然流露,我时常陷入深深的思索:为什么人们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喜爱路遥的作品,赞赏路遥的品格和路遥的精神?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因为在路遥的心里始终装着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而这种爱,是一种懂得感恩、常思回报的大情感、大境界,能够让人内心温暖、精神明亮。
尽管斯人一去多少年,但路遥严肃的创作态度和对这个世界深沉的爱,仍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
作者:阮郎归的新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