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说,“有生之年,趁我腿脚能活动,我想回趟老家,恐怕这是最后一趟回去了。”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母亲的左腿摔伤过,但好了之后,右腿却无缘无故地总疼,上医院做过检查,也吃过不少药,就是不见好转。严重时,行走都成问题。她自己常说,人上了年纪,身体机能退化了,老年病就出来了,花钱也治不好了。母亲老了吗?母亲七十八了。因为她平时要强,我们总是忽略她的年纪。
她一个人出门,我和哥哥实在是不放心。我决定陪她回去一趟。母亲说,“这次咱们去看看你三娘。她的日子不好过,你三大伯没的早,三个儿女又没一个省心的。你大哥得脑出血死了,你大嫂领着儿子改嫁了,现在你小哥又得脑血栓了,啥活也干不了。你小嫂子有严重的鼻炎,说话不清,他们有两个女儿还没供出来。你杰子姐小时得了小儿麻痹,脑子也不好使,现在离婚了,和女儿一起过,三天两头跑回娘家住。你说这一大家子,哪有个让人省心的人。你三娘八十岁的人了,不知道这心怎么操。”
我还是十七岁那年来的,到现在,有二十七年了。我婚后嫁得远,再回家就奔母亲家。与母亲家相距两百里开外的姥姥家,根本就不来了。三大伯家和姥姥家不是一个村。母亲每次回娘家,也不是次次都到三大伯家。
谁都没想到我和母亲会来。三娘把母亲让上炕,她和母亲面对面地坐着,一边抽着烟一边唠家常。我坐在母亲身后的炕边。杰子姐站在三娘身后,倚着炕沿边瞅着我和母亲呵呵笑。靠窗站着大嫂子,她改嫁后,又搬回大哥生前盖的房子住,和三娘家是隔墙邻居。小嫂子坐到柜盖上,红红的鼻子,眼睛就像刚哭过似的,说话时嘴里像含着口水。她时不时用纸巾擦擦眼睛,擤擤鼻涕。十一二岁的小侄女因为是周日也在家,她惊奇地看着我和母亲,紧紧地倚在妈妈身边。她和她的妈妈没见过我。小哥在我们走进屋时,满脸笑容却一句话没说,晃动着半身不遂的身子,躲到东屋去了。
大嫂子可能觉得这时候自己是个外人,跟母亲和我打完招呼回家去了。小嫂子念叨着,“卖菜的过去了。”然后,去了厨房。小侄女马上跟了出去。杰子姐一直笑呵呵地瞅着我们,一声不吭。这个和我是一奶同胞的姐姐,虽然由于地理和智力的差距,阻隔了我们的感情,但是,心理却有着亲切感。我对她不是同情,而是心疼。三娘从大柜里拿出一摞十字绣。她纷纷打开给我们看,有四五幅绣完的,都没裱框,其中有一幅还没完工。她说,“都是我绣的,还有那幅。”她指指挂在大柜上方的墙上的,一幅裱好的“花开富贵”的画。我和母亲都感到很惊讶。八十岁的三娘,还能绣十字绣。
小嫂子把饭做好了,她一边端上桌,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卖菜的车一天只来一两次,过去了,就没处买了。”我和母亲不是外人,来了不为吃喝,只为这份亲情。一盘炒木耳、一盘炒干蘑、一盘凉菜、一盘卧鸡蛋,还有几个煮的咸鹅蛋,炒菜里零星有几片肉片。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在不知我们来,没有任何准备下,这是尽最大能力做的。
我和母亲要回舅舅家住,走时分别给三娘留下点儿钱。三娘一家人都出来送我们。我心里隐隐有点难受,不知是为什么,母亲也心思凝重。在路上,母亲和我说:“你三娘真是不容易,都八十的人了,一米五几的小个,体重不到九十斤,还跟着上地干农活呢。你看她身边围着的这些人,哪有一个让她省心的。要是我,得愁死。哪还有心思绣什么十字绣!”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耳边是三娘说的话,“愁有什么用,愁也改变不了事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就是在帮他们。”
我没问三娘,她绣的十字绣是不是卖的。可我知道,天下那些乐观、要强的老人们,无一不是这样为儿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