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雍小英
一个上午,我无所事事,信手打开电脑里不知何时收藏的阎连科小说《丁庄梦》开始阅读。读开头,觉得语言啰嗦重复,就想这个小说我可以边读边改下——这是多年当语文老师形成的“顽疾”——文从字顺,言简意赅。可是当我继续往下读,这种轻浮的胆大妄为彻底不存在了。我的心开始沉重,漫不经心读着玩玩的心态没有了,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一脸严肃,难过又“害怕”(我不知道用哪个词更合适)地读下去。读到第四章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理承受力有限,窒息的恐慌感弥漫心头,空气里好像充满了血腥味,我的周围也弥漫着热病的病毒,赶紧关了电脑出去透气。
此后的两天里,我想读又怕读,不禁想:阎连科写这种小说实在太伤害身体,太遭罪了。难怪看到他说“千万别走我们的路”“写作的崩溃”这样的句子。
小说的叙述者是已经死亡的12岁的孩子,因为父亲丁辉倒卖全村人的血,导致村民染上艾滋病,村民报复下毒毒死了这个无辜的孩子。以孩子的眼光来写德高望重的学校看门人兼财产管理者爷爷丁水阳、倒卖血液和棺材牟取暴利的父亲丁辉,赖赖的怕死而又极尽男欢女爱之事的叔叔丁亮,以及各色村民在疾病阴影笼罩下的复杂人性。
丁庄是黄河平原上的一个村庄,因贫穷而卖血,全村染上艾滋病。丁辉是村里响应上级号召买血卖血的血王,他私设采血站,在毫无设备及卫生保障的村头、田坎边随时抽取愿意卖血的村民的血。由此发了家,在村外和更多因卖血发财的人一起开辟了一条新街,修起了高楼大厦。他的父亲丁水阳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敦厚、善良、德高望重。他是村外二里地远的学校的看门人加管理者,学校缺老师他就去上课,全村扫盲时他担任扫盲老师;全村热病大规模爆发后学生放假,他让得热病的村民住进学校统一管理。由此,形形色色的人性顽疾和艾滋病晚期一样集体爆发:谋私、偷窃、偷情、争权……蔓延开去。
丁水阳身上有作家本人的影子,他站在纷杂外看清楚了每一桩祸事的来龙去脉,看清楚了所有人性的善恶,力图通过性本善的关怀温暖人心消除祸端,并期望通过个体的自我反省和救赎来化解更大的灾难,共同面对病毒抱团取暖。可他是那样势单力薄,无能为力。在市里开了会之后,他得知了村民认为类似感冒的热病就是艾滋病,是无可救药的绝症。可回村后,他告诉患者是有新药可医治的,他想让患者报着希望活下去,让他们平静度过生命不多的时日。在艾滋病患者集中生活的学校里,他建立了制度规范,大家过了一段衣食无忧、有秩序有希望的日子。可是这点管理学校看护病人的权力也被眼红者剥夺,他们合力排除了丁老汉在群众中的威望,以偷盗来的村委会公章发号施令,最终解散病人,私分学校所有公物。病人扎堆地死,村里碗口大以上的树木都以村长的名义分到各户,连根砍下做棺材。学校不再,树木不再,人们好坏不分,死活不顾,只顾眼前利益。村里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秩序被彻底捣毁,整个村子陷入了互害和权力崇拜的怪圈。
这场灭绝生命浩劫的始作俑者,原市教育局高局长当上了副县长,主管全县热病工作,他的基层帮手丁辉当上了热病管委会主任,他们再次联手,变本加厉地作恶,把免费发放的棺材卖给各村各户,并拿棺材当人情解决私事。死亡蔓延,人性恶蔓延。最后,丁辉利用职权给二婚不久后同日死亡的弟弟丁亮和弟媳玲玲操办了一场最豪华最气派的葬礼。小说在全村人对财富和权力崇拜下的如雷掌声中结束。
无药可医的不是真的疾病,是权力、财富、政绩鼓噪下的隐形流毒。豪华的墓葬,如雷的欢呼和掌声,无不是这个流毒对这片人类生存土壤的彻底侵害,从内到外通透而彻底。
语言的一唱三叹加重了无可言状的无奈和恐怖气息。这是本书最大的特色,一如开头给阅读者制造的假象。重复中细微变化的语言模式,更加契合小说主题的沉重。看似温和的不急不躁的重复中,一种蚀骨的焦灼震颤灵魂,让人无处躲避,揪心恐慌。
对不同季节不同时段的景物描写,作者采用通感手法,把光、色、气息、声响妥帖地融为一体,使小说有活生生的可触可碰感,增加了小说荒凉、干燥、血腥、死亡的气息。患病的村子正在现实中虚化,虚化成一种死亡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