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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5月11日
阿斯塔纳,你早!
阿斯塔纳,你早!
  哈萨克斯坦脱离苏联重新立国,到今年整整二十六周年,新建都二十周年。该国首都原来在阿拉木图(距霍尔果斯口岸三百七十八公里),后来向后迁移七百多公里,现在的首都在阿斯塔纳。
  阿斯塔纳是“白色坟墓”的意思,这个地名里边有一个悲怆的故事。这地方原来是空旷原野,1937年,斯大林将一批持不同政见者枪杀以后,蒙骗他们的遗孀说,丈夫想见一见她们,遗孀们信以为真,于是匆匆忙忙地坐上汽车,就这样被蒙上眼睛,一直拉到这遥远的中亚细亚荒凉地面。那时是冬天,大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像铺了一层裹尸布一样。所以流放的人们信口把它叫做“白色坟墓”。
  这座监狱名叫“阿力杰尔监狱”,据说类似这样的监狱在前苏联境内约有1400座。这个监狱第一批被关押的人有1600多个。后来不断地又进进出出,到底关押了多少人,无法统计,只知道1953年斯大林去世时,这座监狱撤销,活着走出的囚犯是8000多名。
  阿力杰尔监狱所在地现在建成了一个纪念馆,它的标志物是一个环状的纪念物,两侧左边是一个受难的男人形象,右边是一个受难的女人形象。雕塑下面刻着希望与自由这几个字。
  大约每一个来阿斯塔纳做客的人,主人都会安排他们来这里参观。望着旷野这个沉重的历史遗产,你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压抑,会感到刻在哈萨克民众心头的那种苦难的感觉,痛的感觉,很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得到宽释。走进纪念馆大厅的正中间,是一个黑色的花朵的雕塑。这束黑色的花朵正挣扎着从坚硬的岩石和板结的土地上摇曳而出。天空是飞翔的鸽子,正在鸣啾地呼唤自由。
  展厅上的照片和衣物记载了当年的情景。有一个楼房的照片,讲解员说,枪毙犯人通常在地下室进行,这时地下室上面的舞台要开音乐会。用音乐会乐器的打击声来掩盖地板底下的枪声。每当这座楼房开音乐会,城里的人们就知道又有人要被枪毙了。我们参观时,翻译在翻译这一段的时候泣不成声。
  解说员说,前苏联时期共有一百万的哈萨克男人,因为政治的原因被秘密枪杀(斯大林枪毙政治犯1937-1938年)。二战时期,走上前线的一百万哈萨克士兵,成为烈士,没有再回到故乡。哈萨克斯坦现在全国的人口是一千七百万。
  阿斯塔纳是一座建在旷野上的城市,所有的建筑物几乎都是新的,道路开阔。云彩在城市的上空漂浮,安详、静谧。这些建筑物可以说是五花八样,有欧罗巴风格的建筑,有亚细亚风格的建筑,有东正教的教堂,有中亚地面最大的清真寺,有一座穹庐式的建筑,人们说那是塞族纪念馆。纪念两千年左右的时候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塞族人。还有一座巍峨楼房的顶端,有个北京天安门式的建筑,人们说那是设在阿斯塔纳的北京饭店。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当我从一个叫大汗营帐的购物中心出来时,草原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在天桥下面一个哈萨克男人正在那里拉着手风琴。“你为我拉一曲喀秋莎吧。”我说。于是这位民间艺术家吱吱呀呀地拉起来。匆匆过往的美丽少女不时地弯下腰来,为他的琴盒里扔两枚硬币。
  有一条河流名叫伊什姆河,从阿斯塔纳的城中心穿城而过。地理书告诉我们,伊什姆河是额尔齐斯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左岸支流),全程一千四百多公里,后来注入额尔齐斯河。因为曾经做过中国边防军士兵的我,曾经有五年的时间,抱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在中国境内的额尔齐斯河流入前苏联的河口驻守过,因此对这条河有着很深的感情。额尔齐斯河从我驻守的那个地方向北流淌二百多公里以后,注入一个西域大泽,这个大泽叫斋桑泊,又叫斋桑淖尔。而后又继续流淌,进入俄罗斯西伯利亚地面以后,与鄂毕河汇合。以鄂毕河为名,继续向西北流淌,一直注入遥远的北冰洋。由于这个的缘故,所以我来到这个名叫伊什姆河的河边,望着它一江春水,匆匆北向,心中生出许多的感慨。它从理论上讲也属于额尔齐斯河流域。
  我是率中国作家学者代表团,应邀来哈萨克斯坦访问。同行中还有两位西北大学的中亚史研究专家,两位年轻一点的作家朋友。4月23日世界读书日,我们参观了建在阿斯塔纳的国家图书馆,我在图书馆的留言簿说,这个高贵善良勤劳勇敢的中亚古游牧民族,走了数千年的时间流程,走到今天。致敬哈萨克光荣的兄弟,敬畏图书馆里每件珍藏——中国作家高建群。
  而在随后纪念世界读书日及国家图书馆建馆14周年活动上,我讲话说,今天,全世界每个图书馆,都在举行类似的活动。提倡全民阅读,敬畏书籍典藏。我来自中国,我是一位写作者,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在我们的国家,大大小小的图书馆都被阅读者挤满。除了阅读之外,人们还亮起嗓子来朗读。在中国的一些图书馆里,大约会朗诵我的书,例如在我们陕西省的图书馆里,他们正在朗读我的《最后一个匈奴》,而在另外一个民间性质的沙龙里,一群年轻的朋友,正在朗读我的《统万城》。他们给我发来了短信,我回短信说,我正在遥远的中亚城市阿斯塔纳,哈萨克斯坦的首都。作为对我此行的纪念,作为对这个善良而高贵的中亚游牧民族的祝福,请一个叫“豆豆静华”的朋友朗诵我早年的一部作品《遥远的白房子》。
  哈萨克朋友向我们屡屡推荐他们的民族诗人,现当代文学的奠基者——阿拜(伊布拉希姆)胡那巴依。他们还将中文版的阿拜诗选送我们人手一本。哈文对中国作品的翻译,也在进行。比如这一次我们中一位女作家的书就在这次阿斯塔纳欧亚国际图书展中展示。该国一位欧亚大学的教授翻译了厚厚的鲁迅的文集,茅盾的文集,还在报纸上翻译出艾青、余光中的诗歌等等。作为中哈文化交流的一部分,同行的两位西北大学教授告诉大会,他们正计划出一套六卷本“哈萨克斯坦研究”丛书。
  我在中哈作家论坛上演讲时,开头正是用了艾青的诗起头。我说,我从东方来,从山的那边来,踩着早晨的第一滴露珠来,循着天空中神鸟飞行的轨迹,来到我们的兄弟邻邦哈萨克斯坦。向哈萨克斯坦同行致敬,向正雄心勃勃迈向世界经济三十强的这个中亚重要国家致敬。我还说,一位哈萨克作家朋友对我说,高老师,你像写《最后一个匈奴》一样为我们哈萨克民族写一部史诗吧!我回答说,这得你们本民族的作家来写,一个过路客、观光客是很难走进一个民族的心灵。当一位哈萨克牧人头戴三耳塔帽,身穿宽大的黑灯芯绒外套,腰间扎着宽皮带,下身穿着动物血染成的皮裤,脚蹬马靴,骑在一匹黑走马上,在旷野上,在雪地里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守护着他的羊群。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观光客很难走进他的内心。
  我还说,一个民族要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广阔起来,强大起来,深邃起来,需要有两百个哲学家,两百个艺术家,两百个科学家来支撑。在座的朋友们,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希望哈萨克斯坦在中亚细亚这块土地上光荣地站立。
  在主人的安排下,我们还开着越野车一直向北,在哈萨克斯坦著名的旅游胜地布拉拜国家自然公园去参观。道路像箭一样一直向北,已经接近五月了,草原上还留着点点的残雪。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啊!走了两百多公里之后,进入茂密的森林地带,白桦林、塔松铺天盖地,无边无沿。后来是冰封的湖泊和低矮的群山。主人介绍说,这里是哈萨克民族一位大汗的龙兴之地。在一个广场上,树立着一个高高的纪念石柱,石柱的四周布满了草原石人。整个中亚细亚的草原上,有许多的这种石人,当然这一组石人是旅游点上的象征物。陪同的导游带我来到一个石人旁,告诉我这个石人是匈奴人。北匈奴在从亚洲到欧洲迁徙的途中,曾经在黑海到里海的这个区域流连过将近两个世纪。导游的这句话引起我很多的感慨。天下着蒙蒙细雨,我来到一个石人的旁边向石人敬礼,并且用视频直播说了下面的话:
  “这是草原石人,在欧亚大平原辽阔的地带有许多这样的草原石人,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些是匈奴人从这里迁徙过来而留下的。专家们认为草原石人有三种用途,第一种是牧民在游牧的时候用来祭拜的草原神,第二种是牧民从平原牧场向高山牧场转场时,用作牧道上的路标,第三种就是一个部族和一个部族游牧时候的分界线。”
  这些年,随着我在西域地面的游历,我把自己当做一个世界主义者。当我从额尔齐斯河流域一路走过时,我向路经的每一座坟墓致敬,我把它们当做我们人类共同的祖先,我把自己当做他们打发到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
  OK,阿斯塔纳,再见!别克兄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