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民谣有句: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解析这歌者心路轨迹,既能感知草根阶层的傲世豪放,又可觑得细民族群的显摆佯狂——此为截然相反的两重情感。
二
杜甫《饮中八仙歌》
有句: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萧涤非注解此诗,在题解中说:“这首歌,浪漫中也带有真实面目,特别是李白和张旭,同时也可作史料看。”句释时更特别指出:“这四句写李白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写李白豪放性格极形象。”李白自己亦放言:“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仅以上述这些诗句认证李白形象,自是豪放万分。
事实却是,唐玄宗与杨玉环在兴庆宫沉香亭前赏牡丹花,呼在长安供奉翰林的李白前去写新乐章。先前写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那通《与韩荆州书》的李白,不仅去了,而且以华艳笔墨为杨玉环写了三首《清平调词》,极尽铺华渲染之能事: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当然,结果依旧不遂意。《新唐书·李白传》载:“(李白)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知晓这段故实,再读前引杜甫对李白那段豪情描述,则不免令人产生对杜甫诗抒假情之责,对李白作态佯狂之嗤,对萧涤非论述疏略之叹。女婿蹞类
三
说到这里,真遗憾,又得举一则“人家美国”的例子了——
肯尼迪任总统后,一次在白宫宴请著名文学艺术家,住在夏洛茨维尔农庄的福克纳亦在受邀之列,他却拒绝了肯尼迪的盛情,回信说:“为了吃饭去白宫实在太远了。我年迈体衰,不能长途跋涉去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其实,位于弗吉尼亚州中部的夏洛茨维尔与白宫所在地的华盛顿并不远。
可见,若想真正做到“天子呼来不上船”,起码需具备两个前提:首先,“被呼者”或曰“受邀者”心底切实认为“被呼”或“应邀”索然无味;其次,必要的民主保障制度亦不可或缺。
朱元璋以猛治国,明徐祯卿《翦胜野闻》载:“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时人因此以服官为畏途,清赵翼《二十二史札记》有段文字,惟妙惟肖地描摹了这种心情:“时京官每旦入朝,必与妻子诀,及暮无事,则相庆以为又活一日。”于是,一些文人纷纷藉故推托,指名不来,给官不做,朱元璋见状,遂制定一条叫作“寰中士夫不为君用”的法律,明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当时,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人才姚润、王谟被征不至,均按“不为君用”律令,被“诛而籍其家”。
福克纳若活在朱元璋的明初,敢耍“天子呼来不上船”一类文人脾气,再上演“路远迢迢我不去”的草根豪放或细民佯狂,则不仅无法给后世留一段“佳话”,还会瞬间惹祸及身。
记得另一条中国民谚吗?“敬酒不吃吃罚酒”,同样威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