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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垄耘(连载10)
赶牲灵
  
  女儿没跳进黄河,女婿倒常常在黄河上走,确切地说,那不是走,是在渡船上渡,连人带牲灵一起渡。
  张家墕就在黄河岸边,张天恩小时候就在黄河里耍水,但只是在黄河日常状态下“高兴了”的时候才敢脱光衣服“浪里白条”般赤裸裸泡在黄河里。可黄河“不高兴”的时候也很多,最害怕的是它悄悄地“发脾气”,晴天大白日,天空看不到一丝云,黄河就咆哮着发洪水。这里已经是黄河中游,是典型的晋陕峡谷。黄河最大的弯曲在河套的“几字湾”,但那弯曲的是大湾,大到你在岸边看不到湾,其实是开阔的,也是平坦的。一旦到了晋陕峡谷,“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才真正站在你的面前,“深涧腾蛟,浊浪排空”,“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晋陕峡谷仅占黄河总面积的百分之十五,来砂量却占到百分之五十六,也是黄河真正“黄”的来源。
  可以说,这里才是真正的黄河。
  张家墕的对岸就是山西军渡。军渡是黄河上的一个大渡口,顾名思义,古时候它应该是专供军队运渡的河口,普通人恐怕连边也沾不上,后来才逐渐地被用于民运。山西人走西口赶牲灵都从这个渡口上过,陕北人走东路赶牲灵也从这个渡口上过,东来西去的船只日夜不停地穿梭在黄河军渡渡口里。一次,天刚擦黑,张天恩赶着牲灵登上渡船,刚走到河中央,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脚底下站不稳,像喝多了酒一样东倒西歪,再看河心,一排浊浪像一座山一样压过来,船头的艄公大喊一声,“发水了——”,声音即被涛声吞没了。
  一只载着人和牲灵的大渡船,在这时候,真就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地颠簸在大河里,艄公和几个小艄尽管依然奋力地想将渡船掌控,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靠着老天爷的旨意在尽着心力。划船的篙在洪水里,简直就是蜻蜓点水,连一点浪花也溅不起。船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艄公的桨,寄希望于那支桨的神通伟大。艄公心里最清楚,他的桨只是对这船人的心理交代,他不能不划,可划也是白划。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向老天爷祈祷,祈祷这船人能渡过这一劫。
  一船人瞪大了眼睛,只见一个惊天的浪头压下来,像一座山,比山还大,所有人都被覆盖在浪头之下,几十张口都张大了,几十只眼都闭上了。想什么,不想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正都是龙王口里的一嘴菜了……等人们睁开眼睛,船已经停回陕北原岸。
  怎么回事?所有人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似乎在问艄公。艄公说,是我们这船人福大命大,老天爷才显了灵。
  这一切,只有老天爷知道。原来,一个浊浪从西面冲来,又一个浊浪从东面压过来,东面的浪涛远远大过西面的浪涛,船上的人在东西浪涛的“厮杀”中被东来的浪头携带着“冲”上西岸,送回原来出发的地方。
  一船人齐齐地跪在岸边,双手合十,遥天拜谢。
  几个赶牲灵人这时候才哭出了声,唯有张天恩说,大伙儿应该笑应该唱,这是龙王爷爷可怜我们这些赶牲灵的人儿才不收留我们,说着他就唱起来:
  一是我爱刮野鬼好漂流,
  二是我学会这赶牲口;
  三是我唱上曲子解忧愁,黄河里和龙王爷喝了一壶酒。……
  他就是这样一个乐天派。赶牲灵的人说,有了张天恩,不要愁路上会寂寞,也不要怕遇了事情想不开。没几年,他的名声就传遍了黄河两岸。赶牲灵的路途、客栈,秦晋两省的沿路村庄,没有几个不认识张天恩的,逢了大集,人们会挡住天恩,让他唱几首曲子再离开,为了能多留些时辰,人们会主动给他的牲灵套上草料袋子,让牲灵吃草料,然后听张天恩唱曲子。张天恩的名声越来越大,一路上的很多骡马店,只要张天恩来住,一分钱不收。那真才叫“走州吃州,走县吃县”。
  他的曲子不光唱给赶牲灵的人,还唱给不赶牲灵的人,而且是即兴演唱,随口编词。上世纪三十年代,他赶牲灵去山西,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刚下来,他骑于驴背上,高扬鞭子,吼出一嗓子《卖菜》:
  哎——
  芹菜白菜白水萝卜菜,
  茄子黄瓜带藕根,
  辣子韭菜带蒜薹,
  还有那两把把的嫩菠菜。
  ……
  沟对面走着一名肩挑两只饭罐往地里送饭的女人,女人被一嗓子打动了,禁不住回过头看骑在驴背上的歌唱者。也是歌曲太美妙了,女人竟忘了肩上的担子,转身之间,肩上的担子碰在了土崖上,罐里的白面馍馍骨碌碌滚了一地。张天恩看到了,张天恩不唱《卖菜》了,顺口又编出了一支曲子:
  白面馍馍掇点点,
  隔沟瞭见个俊脸脸,
  有心下来道一声歉,
  又怕人家说闲言。
  女人听到了,女人顾不得再捡滚落地下的白面馍馍,担起饭罐一溜烟跑回了家。只可怜了那个等待吃饭的丈夫,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饿不住跑回家,攥起拳头要教训这个不顾汉子的懒婆娘。妻子一脸红晕吞吞吐吐说了路上的经过,汉子松开攥住的拳头,就怨这个陕北赶牲灵的胡骚情。再后来知道是张天恩,他就埋怨老婆,你为什么不挡住让他多唱几曲呢?是他害得你撂了白面馍馍,至少一个馍馍应该还一曲。
  张天恩爱红火,也爱唱,见有热闹处就往跟前凑。一次山西柳林县剧场里正演晋剧,张天恩爱看戏,想买票,票已卖完,他扫兴不过,又不想就此回转,就想凑个红火,在剧院门前唱起了信天游。一唱不要紧,围观者一下子聚了几百人,连剧院里的看戏者也跑出来听曲子。晋剧班主无奈何,只好请他到舞台上唱,一唱,又唱了个满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