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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3月09日
垄耘(连载7)
赶牲灵
赶牲灵
  高昊/油画
  
  两年以后,真正的担子就压在了他的肩上,他已经十八岁了,男子到十八岁,就应该是顶门立户的主儿了。他开始学着跑单帮,单帮就全得靠自己,绑货、卸货倒还好说,唯有那揽货(征集雇主),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那是信息、人脉、信任度的长期积累。柴根只跑了两年,而且是没有进入行当的外围经营,轮到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时候,就知道赶牲灵的真正滋味了。
  他赶的是毛驴,毛驴性格温和,乖顺,不会在迎面遇了娶亲的放炮时像马匹一样惊炸狂飞撂了驮子摔坏了驮物,但赶不上急紧。一次,有一桩好生意几个人上手争夺,老板看他年轻,人又实诚,就想把生意交给他,但看了他的几头毛驴后眉头上就打了结。他看出了老板的担心,扯开衣襟,拍胸脯说他不会误事——雇主要他在七日之内到达包头。赶牲灵的人都知道,从府谷旧城到包头是“紧七慢八”,就是说,走紧凑些七天就能到,走缓松一点就得八天。有一首民歌唱得很具体:
  头一天墙里走住进古城,
  紧慢赶七十里不零不整。
  第二天住纳林碰了个蒙古人,
  说了两句蒙古话也没听懂;
  第三天乌拉素拾了块破白布,
  坐在那个房檐下补了补烂单裤;
  第四天翻坝梁我两眼泪汪汪,
  想起了小妹妹想起了我的娘;
  第五天沙蒿塔拣了个烂瓜钵,
  拿起来啃了两口打凉又解乏;
  第六天珊瑚弯我碰了个鞑老板,
  说了两句蒙古话吃了两个酸酪干;
  第七天长牙店住店没店钱,
  叫一声长牙嫂子你可怜一可怜。
  ……
  第八天就是包头。柴根赶的是毛驴,常是八天,从来没有过七天走完的时候。这一回他是订了“生死牌”的,说什么也必须七天赶到。
  头几天很顺利,到第六天头上开始耍麻达。也怨他,心太急,拿了毛驴当马使。毛驴一般的行程是七十里路,还要驮的重量适中。这一趟差事好,他就多加了些分量,多加也罢了,他又急着赶路。毛驴脚下就乱了,赶牲灵路上,牲灵的步子是有章法的,上坡时,弓背低头,前脚轻,后脚重;下坡时,前脚重,后脚轻,昂头低尾;即使是走在平路上,牲灵的章法也是稳当有序的,不能急,不能糙,更不能狂。一旦乱了步伐,就会叉出偏差。柴根没敢用鞭子,但牲灵从他不时瞅太阳看天气的神色上已经品察到了他的焦急。几年下来,这几头毛驴早已知悉了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色,它们多数时候是会默默地配合主人行动的,尤其那个打头的毛驴,简直就是柴根肚子里的蛔虫。你看它,正跨开步子,在前头奋力替主人分担着忧愁。
  苦只苦了最后的那头毛驴,本来个头就小,身子也单薄,步子怎么也跨不大,柴根平时给它的分量是最少的,这次也只是稍稍比往日加了点,它的吃力就明显看了出来。步子总是不稳,蹄子着地的点也常常错位。柴根看在心里,就特意跟在它的身边,过坎爬坡时顺带搭一把手。
  也该出事,天边飘过来一骨朵白云,不多时,白云变了黑云,黑云生了云层。柴根手搭凉棚看了会儿云,感觉好像要变天,就顺手在小毛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巴掌不重,也就是提醒的意思。小毛驴哪里不懂,奋了蹄,想加快步子,正好,路上多了个土坑,一步没踩实,一个趔趄就要跌倒,幸亏柴根看到了,赶忙从倾斜处衬了只手,小毛驴端正了。
  端正是端正了,步子却明显地慢下来。本来他算计着赶黑应该歇在长牙店,这样,最后一天就能稳稳地交差了。可这头掉在后面的小毛驴步子越来越慢了,看它已经在尽心尽力地追赶着前面,柴根也不好再对它施加什么鞭子和拳头了。
  柴根只得看天,盼天能晚一点降下帷幕,但,越看天越低,最后,天与地还是牢牢地接在一起了。前面的路,越看越不清晰了,终于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估摸着,长牙店在前头至少还有二十里路程,这样走下去怕是不行了。
  就地歇息吧。往常时,总会相跟着几队赶牲灵的伴儿,这次为了赶路,就剩了自己一人,孤单倒不怕,只是打火造饭喂牲灵,腾不开手。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将就了,他记起了赶牲灵常唱的那支歌。
  走沙滩,睡冷地,
  梦也不梦受这罪,
  大圪蛋山药黄米汤,
  天爷爷撵在这路上。
  ……
  他一边唱,一边安顿牲灵,然后开始拣拾柴火,烧火做饭。好容易打着了火镰,点燃了火堆,嘎嚓——一声霹雳,火堆熄灭了。草原上的雨,不下就不下,一旦下起,就是瓢泼大雨,他顾不得自己支帐篷,先撤了篷布将货物盖起来,那货物不能淋雨,再说淋湿了,第二天就增加了分量,会死沉的,那样就更糟了。等他盖严了货物,身上早已是落汤鸡了,赶紧翻包里的换洗衣服,早已被雨水浸透得像刚从水里拉出来的一样了。
  干脆,不穿了。
  雨停,气温也就随着下降了。草原上不像沙漠里,沙漠里的雨,集不住,随下随干,雨停,沙也就干了。草原上长草,能存住雨,雨水一汪一汪的,草头上都挂了水点,点点滴滴,欲掉未掉,天上的雨不下了,地下草上的雨还在下,一点干燥的地方都找不见,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只能站着,蹲着。到了后半夜,气温更低了,草原上日夜温差大,和白天比起来简直是两个季节。更晦气的是,又刮起了风,风将衣服吹干了,却将牙齿吹抖了,起先还是间隔敲一下,再是间隔敲两下三下,到后来就不停歇了,他努力想让牙齿停下来,哪里能停得下,就像雨点击在铁板上的叮咚,就像正月里闹社火的擂鼓。
  在他蹲下的当儿,头驴走过来了,它悄悄地卧在风口上,用自己的身子阻挡迎面而来的风,它要为自己的主人遮风。紧接着,默默地,也是不约而同地,其余的几头驴都一声不响地围过来,它们围成一个圈,将它们的主人围起来。风从它们的身子上掠过,皮毛在风中吹拂着,吹到柴根身上时,强度明显减弱了。柴根随着牙齿的颤抖,心也开始颤抖了,眼泪被风吹走了,吹在几头毛驴身上,毛驴感受到了……
  天快亮时,风住了,蚊子飞来了。先前大概是大雨将它们驱赶到窝里去了,雨住风停,它们就回来了,草原上的蚊子个大腿长,嘴也奇大,叮一口是一口,一叮一个大疙瘩,柴根身上脸上到底叮起多少个包,多少鲜血进了蚊子肚里,已经是未知数了。柴根起先还甩手去拍,后来拍不过来了,干脆挨吧。
  一个晚上,柴根就是这样过来的。
  太阳出来,柴根的鼻涕也跟着出来了,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头上翻滚地烧。他知道,这是风发感冒了。他咬咬牙,出发。
  到包头快剩十多里时,小毛驴又一个趔趄栽倒了。他跑过去,看路,路上平展展的,没坑,没洼,怎回事?他卸下小毛驴身上的驮子,糟糕,驴脊梁烂了,殷红的血渗出来,顺着毛发滴在地上。他悔恨地击了一掌自己的脑袋,只顾了着急赶路,竟不顾了牲灵的死活。我还算人吗,他自己骂自己。他想起来,就是昨天过那个坎时,驴鞍子倾斜铲了驴脊梁。这个小毛驴啊,一直默不吱声,从昨天坚持到今天,自己还嫌它走得慢,真是粗心残忍透顶了。
  一个好的牲灵,是通人性的,人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牲灵都是看在眼里听在心里的。甚至人心里的想法,好的牲灵都能揣摩透。“万物有灵”,牲口更有灵。人通牲灵情,牲灵通人性。牲灵就是人,人就是牲灵。他曾听赶牲灵的讲过一件真实的事:一队赶牲灵人遭遇土匪,这拨土匪来自内蒙,心狠手辣,抢了东西还不足心,还怕赶牲灵的报案,干脆将所有赶牲灵人都用大刀片子豁肠,唯有最后一个因为刀子卷刃而豁得马虎了些侥幸未死,一嘟噜一嘟噜的肠子就盘在腿上滴血……汉子早昏迷不醒,陪伴他的是一头跟随了五个年头的骡子。骡子不时地俯下身去噬舔肠子上的血痂,也不时地用嘴巴嗅闻主人的鼻息,根据鼻息判断主人的生命体征。每隔半个小时,它就张大嘴巴向空中长啸一声,它是呼唤路过的赶牲灵队伍——希望有人救助。整整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了又一队赶牲灵队伍,汉子得救了……这件事一直刻在他的心里。在赶牲灵人眼里,牲口在一定意义上,已经脱离了动物的本能而纯乎就是一个同类甚至一个家庭成员了,像自己的子女一样的无法割舍,他们大多数人爱牲灵超过爱自己。牲灵也通人性,也更依赖人,呵护人。
  牲灵活的就是人啊。
  柴根谴责着自己,痛恨自己。他顾不得发烧,扛起驮子,走在驮队前面,小毛驴似乎有些惭愧地紧跟在他的身边。他回过身摸摸小毛驴的脊梁,大声唱开了歌。
  七十二行当,最数赶脚忙;
  走路吃干粮,坐下补鞍帐;
  刁抢个空空屙屎尿尿,
  黑天半夜起来添草拌料。
  ……
  大概,天色黑尽时分,他跨进了包头店。放下驮子,他就一头杵在了地上,等到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