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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3月02日
○ 垄耘 (连载6)
赶牲灵
赶牲灵
  油画/高昊/《耍水》
  贰
  赶牲灵的路有无数条,李治文常走的那条,是从绥德出发,沿大理河上行,翻过老虎脑大山,过柠条梁,安边,穿过长城口子,一直向西,这一带叫赶牲灵的为“脚夫”。还有一条从府谷出发,走麻镇、皇甫、古城,过长城口子,向西,穿沙漠,过草原,经鄂尔多斯,至包头,呼和浩特……这一带叫赶牲灵的是“边客”。一
  刚去世三个月的柴根是最后一代“边客”,被称为“陕北民歌的活化石”。
  柴根走的是后一条赶牲灵路子,他的家在府谷老城。
  老城就坐落在黄河岸边,奇崛的石壁之上再垒加一座石头城堡,石石相连,就有些“硬”,在那个讲究风水的年代,县城的风水更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那是关乎全县的大事。那,如何“软”呢,只有文化。于是,洪武十四年(1381),府谷县城里就建起了陕北地区最具规模的文庙。1697年2月,康熙皇帝第三次亲征葛尔丹后,由河东保德渡河,驻跸古城,并为文庙亲自题写匾额“万世师表”。明初这里又建了书院,书院建在黄河岸壁,依山顺势,层递而上,临河课读,把书临涛,河声铃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这种“软”还真见了成效。一时,人文蔚起,科甲连捷,余脉一直绵延到民国年间。古城里旦有两亩薄田的人,都送子女到学堂,盼能求得个功名回来。
  柴根家虽不富裕,但隔壁家的两个儿子都念书成了气候,这让柴根父母无论如何要让儿子去书房里坐板凳。人家“昔孟母,择邻处”,尔今,天赐良邻,正好给儿子一个榜样。无奈,这个儿子却怎么也坐不住那个硬板凳,越坐越硬,越坐越冷。抽空就去了戏院和说书场,那里只有垒起来的砖头当板凳,他却一坐就是半天一天,坐完了就能跟着学唱,有板有眼,一字一腔,那些民间小调,他更是过目不忘。也打过,也骂过,恨铁不成钢,死猫扶不上树。
  就由着他去吧。
  长到十六岁,个头直窜到一米八五,父母看再不能由着他了,就筹钱买了两头毛驴,要他去西口赶牲灵。
  父母的心很“硬”,他们决意要让这个儿子体验体验“走西口”的艰难和悲凉,以此让这个浪子回头。
  府谷是走西口的前哨,也是走西口人数最多的地方,近些年,修家谱之风日炽,内蒙回访府谷的修谱人士一批未走,又一批接踵而至。据不完全统计,历年来走西口到内蒙的巴盟、伊盟、乌盟、包头、呼市的府谷人,比现有府谷的总人口还要多。那时最流行的民谣是:
 
  府谷神木州,十年九不收。
  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
 

  那时的西口大道上,拖儿的,带女的,肩扛的,背抱的……都是一色的走西口人流。有多少人从此再没有回来,有多少人就此暴尸路郊荒野……
  然而,柴根这个赶牲灵的,却没有《走西口》民歌里夫妻洒泪而别的凄惨,没有父母村头相送的悲壮,反倒是一出喜剧。像上京赶考的士子,像挂帅出征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一出城门,刚脱离父母的视野,他就一嗓子“赶牲灵”唱出了口,像鸟儿逃离了鸟笼,像猛虎放归了山林,从此可以自由烂漫,天南海北。
  他不知道,父母只是给了他一个“实习”的机会,他只是一个真正的赶牲灵人,生意上的事全都托给了大掌柜的那个亲戚,他只管赶牲灵就是了。他乐得如此“无事”,就一路上扯开嗓子唱他的歌。一帮赶牲灵人也乐呵,这小子一口气可以唱上几十首民歌,像牲灵蹄子下的路一样——不断头。原来驮队里的歌手,是实在寂寞难怅的时候才吼几嗓子的,因为那太费力气,还要攒着力气去干更多的活哩。没想到,这个初生的牛犊子不惜力气,还有的是悍气,真是让赶牲灵的“路”有了活气。这小子,还有蛮力,碰上牲灵走不过去的坎,他支起肩膀,一膀子就将一驮货物扛走了。搬货,卸货,虽然不十分在行,但撑力大,一袋子盐,轻巧地就从他的咯吱窝放在了位置上。
  赶牲灵的队伍一队一队,有时相跟,有时不相跟,自有了柴根,前后相跟的队伍一下子增到十几队,长长的一链。走街过村,成了一道大景观,惹得多少男女驻足观看。
 
  瞧见了,观见了,
  赶骡子人儿过来了。
  头戴缨子帽子,
  身穿袍子褂子,
  腰里又别七寸刀子鞘子。
  头骡子高,二骡子捎,
  空中鞭子么绕几绕。
  就地打了个花呼哨,
  大骡早把小骡子靠,
  靠了姑娘的花花轿,
  靠的姑娘嘻儿呼儿呼儿嘻儿笑。 

  握犁的人忘记了吆牛,耘地的人忘记了插锄,掏地的人忘记了镢柄……所有的人,都在伫望,伫望那一链“牛逼”的牲灵队伍,伫望那些赶牲灵的包三道道蓝手巾的后生。这柴根,迟不开腔早不开腔,偏偏这时,一嗓子赶牲灵曲子嘣出喉咙,那简直就是天上的霹雳,地上的惊雷。几乎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了柴根身上,他一米八五的个头,人也正年轻,彪悍英武,相貌堂堂,头上包的一块三道道蓝的毛巾刚买不久,蓝色在太阳光下像彩虹一般闪烁,尤其那些女孩子的目光,像要从他身上戳个窟窿似的。柴根也明显感觉到了那些目光聚焦的热量,歌声就更亮更脆了……唱着唱着,他随手甩了个漂亮的响鞭——哒儿啾,只是鞭子并没有抽在牲灵身上,滑溜溜在空中转了个圈,他舍不得打牲灵,牲灵是他的宝。这鞭响,恰好作了那支曲子的衬词结尾调,生生地比人的嗓子里的声音更闪亮。
  大概有那么两年,柴根的生活就这么在歌声中舒心惬意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