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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18年02月23日
(连载5)
赶牲灵
赶牲灵
  油画/高昊/《红花被:伸懒腰》
  
  忘掉一个人,需要一生的时间,有时候,一生也不够,尤其是那个在你生命中刻下深刻印记的人。
  爷爷拼足了一生的积攒要给治文找一个比珍花更漂亮更贤淑的妻子,也还真正找到了,然而,治文的心还在珍花身上。他也竭力想去忘掉,将心收回在这个全力爱他的妻子身上,可是,没有办法,一切都是徒劳。
  一次,治文赶牲灵在三边梁镇街上走,忽然听到有人说珍花的名字,他停住驮子,听完了旁边的叹息:郝滩赵家店掌柜可办了件糊涂事,为了三百块大洋,生生把一个女子毁了。好端端的一个女娃娃,变得又黄又瘦,听说那个排长动不动就是打就是骂,女娃正月里坐娘家不愿回去,硬是店掌柜赶回去的。唉,想当初……像万根针尖扎着他的心,他没走出十里路,就歇店了,他走不下去了,心口疼得厉害。
  他想立刻见到珍花,他想质问那个排长,他想向那个排长动武,不管打得过打不过,他要出一口恶气。但等平静下来,再想,这样的结局会是如何?只能让珍花受更大的罪,其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就这样任凭珍花如此下去吗?
  赶牲灵路上,他满脑子就是珍花,不知珍花现在怎样了,是不是正在那个排长的拳头下忍辱负重,不知是不是又回了娘家,那个只谈钱财的父亲是不是良心发现了……没办法,他就唱,这是治文解脱愁苦的唯一方式,陕北人曾经反复说过的“男人忧愁唱曲子,女人忧愁哭鼻子”,原来体会还不深,现在是透彻地明白了。他唱《想妹妹想得见不上面》,他唱《什么人留下活分离》,平日里,唱上这么三首五首,就觉轻松了许多。今儿个怪了,越唱越难受,越唱越无法解脱,头上好像戴着一顶沉重的帽子,越压越重,快要将一个身子压瘪了的样子。
  真正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呀。
  这些歌已经无法承载治文此般疼痛的心了,这些歌都是那些遭遇了刻骨痛苦的人儿倾泻自己独有心灵的歌曲,他们哪里知道治文单有的苦楚呢。治文感觉,肠子正在九曲十八弯的倒气,喉咙上有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憋得慌,突然,他对着沙漠大声嘶喊,竟嘶喊成了一首歌子:
  四十里长涧羊羔山,
  好女人出在张家畔。
  张家畔起身我刘家峁站,
  峁底村我把心上人看。
  五月的太阳红又红,
  为什么咱们俩这样苦命。
  不唱山曲我心不宁,
  唱起山曲我想亲人。
  你走了东来我走西,
  咱们俩的心儿难分离。
  你走了东来我走西,
  我每时每刻忘不了你。
  ……
  他先是唱,后来是喊,再后来是嚎。眼泪和着歌子,歌子蘸着眼泪。前面赶牲灵的回过头跑来了,后面赶牲灵的跑着步子赶上来了。他们抱住李治文,他们大声喊着“治文!治文!”,他们以为治文的精神上出了问题。这样的唱,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们害怕了。
  他们哪里知道治文心中的苦,治文没有对他们说,只默默地埋在心里。
  他们知道治文心里的难怅,但他们不问,他们知道越问治文越不好受。
  治文清醒了,治文觉得好受多了。他揩干满腔子的眼泪,继续上路。
  这首歌就是后来成为陕北民歌经典的《脚夫调》,也叫《赶骆驼》,也是《赶牲灵》的别一种版本。《赶牲灵》的版本有好多种,但真正流传广泛的,除了张天恩的《赶牲灵》,就是这首《脚夫调》,而且从时间上看,它又早于《赶牲灵》,是《赶牲灵》的前奏,也是怀胎期。可以说,没有李治文的《脚夫调》,可能也就无法成就张天恩的《赶牲灵》,它不仅是时间上的前后承续,也是主题上的前后继承,还是曲调上的上下承接。
  在陕北,把赶牲灵的都叫“脚夫”,这个称呼太贴切了,他们完全是靠一双脚去来回丈量赶牲灵路程的,牲灵有大有小,大到骆驼,小到毛驴,中间还有马,骡子,牛。不管哪种牲灵,他们都是赶脚的,是靠自己的脚去赶的,不是骑的,不是乘的。陕北人很古老,他们的古老体现在语言上,他们的方言里保留了很多上古中古的词语。“夫”——是对那些脚行天下的赶牲灵汉子的尊称,也是敬畏。是他们,沟通了东西贸易;是他们,担负起了口内口外的生活往来;是他们,让当时封闭的生活泛起了涟漪。
  现在已经很难说清楚什么时候开始赶牲灵的历史了,但我们猜想,只要有了牲灵,只要贸易交换需要,就有了赶牲灵。它东过黄河,将山西一带特有的棉布、茶叶、针头碎脑,一驮子装满,赶起牲灵,回到绥德。绥德是转运站,绥德是中介点,然后马不停蹄,一直驮到长城以外,换回宁夏内蒙的皮毛、食盐、甘草,再驮到山西、天津直至海外。中间的大部分途程靠的是牲灵,靠的是赶牲灵人的辛苦。来来回回,有的是中间接运的一小段,有的干脆就是从头至尾的长途跋涉,有时一两月,有时五六月甚或一年。路上吃,路上住,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路上……
  
  治文出名了,成了上下里川的名人,成了赶牲灵路上最受欢迎的名人,成了绥德城里的名人。那时的绥德是和延安、榆林并称的三个陕北大城市之一,而且位居中央,是陕北的中心腹地。绥德城里从老到小没有不认识李治文的,当然,他们知道的只是治文的小名“毛蛋”。毛蛋走在绥德街上,一群娃娃跟在屁股后面齐声叫喊:“宁听毛蛋的两句唱,不上那神仙的当。”他们亦步亦趋地吆喊着,“唱两句,唱两句!”嘻嘻笑做一团。
  那时候的传媒工具有限,要让一个人闻名四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951年正月,中央歌舞团在绥德招人,治文只唱了一曲,就被正式录用,来到了北京。
  1954年初春的一天,北京的柳梢刚刚泛绿,治文走进了中南海怀仁堂,他没想到,台底下坐着毛主席,朱老总,刘副主席,彭老总等。给他规定的歌曲是《赶牲灵》,当戴着铃铛声的前奏曲一起,他仿佛又走在了赶牲灵的路上,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戴着红脑缨的走头头骡子全部就在眼前:“你要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台下的人不是普通的人,又是普通的人,他们的记忆已经回到了曾经在那里战斗过的十三年时间。十三年啊,他们在那里听过无数陕北民歌,在那里吃过无数小米南瓜饭,在那里看到过无数个赶牲灵的驮队……他们陶醉了,他们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唱完有一分多钟,静悄无声,忽然,毛主席带头鼓起掌来,旁边坐的几个人都站起来鼓掌,足足有五分钟。治文含泪深深鞠躬,正准备下场,毛主席站起来边招手边喊,“喂,小鬼,你别走,再来一曲《兰花花》,好不好?”在座的几位首长一听毛主席点唱《兰花花》,又一次鼓掌欢迎。朱老总还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主席点得好,我们也正想听这首歌哩。
  这台演出,让李治文推向了高潮。
  演出结束,在怀仁堂草坪,演出人员和中央首长一起照相。周总理走过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鬼,你唱得不错,今后继续努力!唱民歌,就要像你这样要保持原有的地方风味,可不敢把家乡的黑豆钱钱饭忘掉哟。”
  1983年,路遥的《人生》改编为电影,主题曲《黄河船夫曲》就是李治文唱的。
  音乐故事片《黄河谣》就取材于李治文和赵珍花的故事,放映后,轰动一时。
  这一系列巨大的成就,仍然不能阻挡住他对一个人的思念,这个人就是珍花。每当夜深人静时,珍花就会走进他的窗前,他的梦境,他的身后。几十年了,头上已经长出了白发,他拔一根下来细细看着,感叹自己的留恋记忆。
  珍花也何尝不如此呢,她经常提着一对耳朵,听路过的人是不是说着和治文一样的南路话——那种绥德方言,就像有一种磁性的吸引力,只要听到这种方言,她都会主动凑上去和人家搭讪,然后,拐几个弯问治文的音讯。好在治文是个名人,问到,就会有信息。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看对方是一个实诚人,就说,麻烦你给李治文转达,就说,我这里有他寄存下的一样东西,让他无论如何来取。
  这个实诚人也真实诚,不知辗转了多少人,终于将珍花的话和地址送达治文。
  啊,她还活着。治文的眼泪滴湿了那张写着珍花地址的信纸,颤抖着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就看到了珍花。
  那是一次历史的会面,在相隔四十多年后的银川,他们又见面了。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凭感觉,凭气息,凭眼睛里的那份惊喜。他们没有了抱怨,没有了痛恨,只有两双手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像他们出逃那个晚上一样不松开。过了有半个小时,治文说,我唱支歌吧:
  不唱山曲我心不宁,
  唱起山曲我想亲人。
  你走了东来我走西,
  咱们俩的心儿难分离。
  你走了东来我走西,
  我每时每刻忘不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