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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8年02月02日
垄耘(连载3)
赶牲灵
赶牲灵
  油画/高昊/《晌午饭》
  
  斯时的三边靠近内蒙的地方,人烟还很少。这里曾是明清交际时期的“黑界地”,隔着一道“墙”的阻隔,清朝皇帝害怕元朝残余势力卷土重来,也害怕蒙汉两族共同反清,他们清楚地知道,这块地方可不是一块“省油”之地,历朝历代,匈奴和汉族就拉锯般在这片土地上你方唱罢我登台。挨到明末,陕北人李自成、张献忠揭竿而起一呼百应,迫使大明王朝画上句号。顺治五年,原籍为陕甘榆林的大同总兵姜琅起兵反清,一度攻陷忻州、朔州,延安参将王永强、榆林守将刘登楼也乘机发难,定边、神木一带闻风响应,一时关河震动。康熙十三年,借吴三桂反清之机,陕北、陇东一带又“蠢蠢欲动”……这些忘不掉的历史都写在册页里,不能不时刻敲响警钟防患于未然。于是就在长城以北划出了宽五十里,长两千多里不准耕种的“禁留地”,清《怀远县志》云:“有所谓黑界者,定例五十里立界,垒筑石堆或土堆以限之,谓之黑界。言不耕之地,其色黑也。”一直到康熙西征葛尔丹结束,才在地方官员的请奏下,准许汉人越墙耕种,但也只是春种秋归,“雁行”而已。至此后,政策稍解,然发展依然迟缓。
  人烟少,野兽就多,狼是最多见的兽种。
  也就是遭遇沙尘暴后的一两年时间,治文和爷爷去靠近宁夏的地方买羊皮的一个下午。这里产羊,羊皮就多,也便宜,拉回绥德,就可以换回棉布、茶叶,再利用中间的差价,就是一笔好买卖。赶牲灵的人基本都是这种交易方式,那些财大气粗的蹴在客栈里成堆集中购买,一般的赶牲灵人只能亲自上门一户一户地收购或者用东西以物易物,这样更便宜一些。这里的住户很分散,一户离一户少则两三里,多则四五里。爷孙俩翻越了好多沙梁,才收购了十几张羊皮,正兴冲冲往客栈走的时候,遇到了狼。
  一匹,一匹苍色的狼拖着尾巴昂着头,向爷孙俩的方向走来。
  爷爷没看见,他背着一背羊皮正低头走路。治文说,爷爷,狗。爷爷抬起头,一把捂住了治文的嘴巴,低声说,狼,别怕。
  治文第一次见狼,但脑子里对狼的概念已经拥挤得很密集,狼吃羊、狼吃牛、狼吃人的故事早已装满了一脑瓜……总之,一个字,怕!今天,狼来了,狼就在眼前了。
  那狼,只管往前走着,似乎没看到前面有人。治文的手开始抖了,爷爷紧紧拉住他的手,坚定地说,走,别怕,有爷爷呢。就这样,人与狼,在不足百十米的地方相对而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愿停下脚步……狼不走了,爷孙俩也站住了。
  爷爷说,老虎两家怕,狼也是怕人的。爷爷似乎真的不怕,从他坚定的语气中,治文获得了信心。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狼还没有回头走的意思,好像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果然,一溜,又一匹接一匹走来四匹狼,加上原来的,一共是五匹。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了。对视,爷孙俩对视着狼,五匹狼对视着爷孙俩。狼的肚子明显地瘪空,看来是长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主动进攻人的,见了人都是自动回避的,除非到了万不得已饥饿难挨的非常日子。今天大概也是无奈了,也看到了这一老一少的体力差强吧。
  又过了十分钟的对视期,第一匹狼卧下了,连锁反应似的,一摆溜,五匹都卧下了。看来是在耗时间耗体力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狼是最狡猾的动物,它们有一定的战略战术,迂回,包抄,偷袭,很少正面进攻……爷孙俩也坐下了,但一双眼始终没“坐”下,直直地看着对面的一切动静。
  太阳落下去了,夜色笼罩了沙野,五匹狼依然姿势不变地卧着。爷爷明白了,狼是在等待夜色。狼是夜行动物,黑夜才是它们的天下,黑夜里,它们的眼睛更亮,嗅觉更灵敏,步伐更矫健,黑夜是专门属于它们的。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要行动。爷爷将捆羊皮的绳子抽出,在空中用力甩动,发出“喔——喔——”的叫唤,治文也学着爷爷的做法,将那截走路拄的柳棍子在空中甩出同样的叫声。一匹狼竖起耳朵惊恐地回头跑了,其余四匹也夹起尾巴跟着回头。也就一分钟光景,头狼站住了,回过头好像在判断,接着,又悠悠地走回来了。还是先前那个姿势,还是先前那样就地卧着,这是群狼的头,四匹狼跟着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着它们的等待。
  治文的手不抖了,心开始抖了。他看到爷爷已经再没有其他的妙招了,今天晚上,看来是五匹狼的嘴里食了。他听过许多有关狼吃羊的故事,说狼吃羊时,不是先吃肉,而是先喝血,狼是最残忍的动物,它的口先是对着羊的脖子下口,它一个俯冲下来,咬住羊的脖子,狠命地甩几甩,羊的血就喷射进它的喉咙,它只管一个劲地猛吸,不出一刻时间,一只羊就直挺挺倒地了。治文下意识地摸摸脖子,还好,但手又开始抖了。看爷爷,爷爷还是一副镇静如常的样子。
  爷爷又发话了,爷爷说,治文你的眼好,你给我紧紧盯着五匹狼的眼睛,五匹,一定记住,是五匹,少了一匹,立马告诉我。
  治文颤着声说,记住了。治文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五双眼睛,黑夜里,狼的眼睛是绿的,绿莹莹的像五束探照灯,照在身上,很瘆人。
  爷爷在黑夜里双手摸着拔枯草、黄蒿、野艾,笼起一堆,然后从腰里摸索着掏出火镰,咔咔地打着石片,火镰上崩出点点火花,爷爷就近蒿草,噗——噗——地吹着火苗。着了,爷爷兴奋地对着治文小声喊。
  先是一点两点,紧接着,噗哄——燃起来,黑夜里的火很是耀眼,无风,火苗端竖竖地直着向上腾起,哔哔啵啵地响着。爷爷说,治文,别看狼眼睛了,帮我拔草。治文借着火光四处跑着拔草,草越多,火越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这时,起风了,风正向着狼卧的地方刮过去,越刮越大,越刮越猛。
  趁着火光再看狼,哪里还有狼,狼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人类祖先发明火,既是从生食到熟食的里程碑生命过渡,也是防备野兽侵略的自我保护。爷爷毕竟是爷爷,他几十年赶牲灵的生活历练,不仅是贸易从商的经验积累,还是生命保护的自我提升。当然,这也是无奈中的不得已,假如,没有了火镰,假如不生杂草,那将是一种什么结局。
  爷爷说,赶牲灵难啊。
  为什么这么难,人们还要赶牲灵,而且这种现象只发生或多发生在陕北。
  说起来是有很多原因的。其一,因为陕北的路况复杂而且不好,长城以南的路属于丘陵地带,黄土板结力差,陕北夏秋季的雨,要么不下,要下则倾盆而泻,没几个时辰,整块黄土上就生生切割出一条条的深沟,到处像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转一个弯就是一条沟,过一道沟就是一道梁,一道梁上去又是一个峁。所以,陕北地名里,沟、梁、峁、崖、渠、塌、洼、坡、砭、岔、墕、疙瘩、崾岘、圪崂、圪塄、圪梁,这些词语很多,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地理地貌。黄河的“黄”,百分之五十六来自于晋陕峡谷,陕北又几乎覆盖了整个晋陕峡谷地段,可想而知,乃土地自然植被流失的缘故。其二,那时的陕北还没有发现煤气油盐任一种自然资源,更没有铁矿、金矿,就趁不上现代化机械的大型动用,也就不会有大宗资源的投入。陕北全境,没有一条铁路,就连公路,也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1936年,绥德榆林修成简易公路,一遇夏季,就冲毁搁浅,没通几次,就荒置停用,修建的初衷也是为了军事,根本未能顾及运输。这就活跃了“赶牲灵”,马匹冲击力强,就选择短途急需物品驮运;骆驼驼峰储水,沙漠里可以几天不饮水而继续行走;骡子杂交而成,耐力还有速度,就丘陵沟壑任意任行;毛驴性温乖顺,但力薄体弱,就拣短途小件随时转运。那时的陕北路途上,随时可见到一队一队的赶牲灵队伍,骆驼队,马队,骡子队,毛驴队,一队过罢又一队,队队都飘着歌声,也像比赛似的,比队伍里牲口的精壮,比队伍里“走头头骡子红脑缨”的打扮,比赶牲灵汉子的歌声……那是一种流行,一种时尚。
  这样说,那就不是“难”了,而不就成了一种荣耀?也是的,任何事物都是双刃剑……在当时的陕北,最流行的恐怕就是陕北民歌了,而且是赶牲灵途中的陕北民歌。流行时尚中,中心人物就是明星,陕北民歌尤其赶牲灵途中的赶牲灵民歌手就更是明星中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