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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B03版
发布日期:2018年01月26日
○ 垄耘 (连载2)
赶牲灵
赶牲灵
  三
  严格说,毛蛋的爷爷只能算半个赶牲灵人,冬夏时间,他被人雇佣赶牲灵,春秋种菜季节,他挑着担子在三边一带走村串户卖菜籽。三边地广人稀,土地半沙半土,降雨量也偏少,民众也就半耕半牧,像种菜籽这种精细的农活一般是不愿干也干不来的,大部分都来自会经营能务劳的绥德米脂一带。
  毛蛋是爷爷的“肉尾巴”,爷爷赶牲灵,他就赶牲灵,爷爷卖菜籽,他也卖菜籽。爷爷亲孙子,亲如命根子。那是一个四月天,毛蛋已经长到九岁多,爷孙两个在内蒙卖过菜籽正往梁镇赶,那已是深入毛乌素沙漠腹地了。那沙漠真大,无边无际,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看到的全是满眼儿的沙。那沙,黄灿灿的,一颗一颗,像小米,可比小米涩,像包谷糁子,又比糁子小;比黄土颗粒大,又没黄土粘。毛蛋没见过大海,想,这沙漠肯定比大海大多了。大太阳在天上端戳戳地盯着沙漠,热,滚翻地热。爷爷说,毛蛋唱一曲吧,驱驱热。毛蛋扯开嗓子唱,唱到第三首的时候,爷爷说,别唱了,毛蛋,天不对了。毛蛋顺着爷爷的手指看去,西天边上涌起一道连天连地又黄又黑的浓云般的沙尘。爷爷一把拉起孙子,“毛蛋,快走!”
  哪里走得脱,不过几分钟,沙尘暴就像海里滔天大浪一样漫过来。沙子像细碎的冰雹一样摔在毛蛋身上脸上,他竭力想睁开眼睛,哪里睁得开,努力,再努力,勉强睁开点缝,一片漆黑。他想蹲下来避避,爷爷的手拉得铁箍一样紧,爷爷贴着他的耳朵叫,“只管走,快快地走。”只听见风像狮子一样漫天狂吼,“呜———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毛蛋想不起来了,他只觉得力气就要用完了的时候,风住了。爷孙俩几乎是同时,瘫匍在地上。夜色加沙尘,天地间依然一片黑咕隆咚。爷爷说,咱爷俩今晚只能在此过夜了,现在走,也是瞎走哩,沙漠里没有路。嗣后很久,爷爷说,遇到沙尘暴,只能一直不停地向前走,决不能停,尤其不能往低洼处躲,要不然,一两分钟,沙尘暴就会将低洼隆为沙丘,将沙丘履为平地。
  真险啊。
  这一夜,不好挨。沙漠气候,一日三变,“早穿皮袄午穿纱,晚抱火炉吃西瓜”。到了后半夜,凉风如冰,爷爷将身上衣服几乎全脱了盖在毛蛋身上,毛蛋的牙关子还是上下磕碰,卜唥唥,卜唥唥,咬牙,停不下来,张嘴,依然停不下来。爷爷最后干脆将毛蛋揽入怀里,爷爷抱着孙子,孙子偎着爷爷,挨到天亮。
  亮了就要走,往哪走?爷爷也难住了。大沙漠里辨别方向的唯一办法就是看太阳,然而,天死阴,一点太阳的影子都没有。那也得走呀,不走就等于等死,谁知道天会阴到什么时候。
  盲目,完全是盲目地走,看远处,看近处,都是沙,一个沙丘连着一个沙丘,没树,没水,看不到一个人,连一只鸟都不见。
  就这样走到中午时分,又饿,又累,毛蛋一扑塌就坐在沙上了。爷爷看看地,又看看天,天还是阴得不开一点缝,忽然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头杵沙梁,“老天爷呀,你可不能这样杀人呀。我死不要紧,可一定要让我的毛蛋蛋活下去呀。”毛蛋清楚地看见,爷爷皱纹爬满的脸上泪珠儿沙粒般滚落,松软的沙地上留下一连串小坑坑。
  也怪,爷爷话音未毕,遥远沙际处,一个骑马的蒙古汉子向这边走来。爷爷像迎接贵客一样迎上前去。多年赶牲灵在蒙地行走,爷爷会说简单的蒙语,骑马汉子知道情况后,从马背上扯下半袋奶酪,马鞭一指,朝那里,那里,二十里地,就到毛团村了。
  天不灭人,不灭这个天才的小艺术家。
  四
  三边郝滩,是李治文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节点。一趟赶牲灵,少则一月,多则三五个月,中间的站点准是郝滩。
  到这个站,迎接他们的除了老板,又多了一个小姑娘珍花,这个小姑娘有预感,她能准确地预知毛蛋们的牲灵什么时候能到站。平时她是不会出现在父亲身边的,只有毛蛋的牲灵进店的日子,她就会一次不误地站在父亲身边,接待那个有一个男孩子的驼队。
  陕北人说,人与人是讲究“缘法”的,男女之间更是讲究有缘或无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半步还嫌多。一个绥德,一个三边,相隔在千里之外;一个男娃,一个女娃,都是几岁之间;耳鬓厮磨,总角相守,也就是几个月的一次见面玩耍,就让彼此之间生了“缘法”。
  女娃的“缘法”表达方式是,每次见到毛蛋,她的手里总是攥着一个三边的炉馍馍或清明节捏下的面鸟鸟,毛蛋能够从手心的温度感受到珍花那颗小小心脏的脉动。毛蛋当然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单一接受,他也有自己的小礼物,沿路摘下积攒的马奶奶果是巧珍最喜欢吃的东西……两个小人儿的一来一往是背地里的私下情谊,大人们没发现,发现了也就是笑一笑而已。
  等到他们真正发现了,并且觉得这种行为需要引起足够的关注时,已经迟了。
  不知道在郝滩店里驻了多少回,毛蛋的小名被爷爷放弃了,改叫大名李治文,当然,平时里多半省略了“李”,就叫治文。治文下巴上毛茸茸地长出一圈黑来,嗓子也变粗了。珍花也不梳羊角辫了,扎起了一根长辫子,辫子长,直挂到屁股蛋上,走起路来,随着臀部的扭动,长辫子一甩一甩的,左边荡到右边,右边荡到左边。见了治文,也不是一把拉住又玩又跳,而是独自拉过辫梢,在手里搓呀搓的,好像能搓出什么莲花瓣似的,只有一双眼还是始终不离治文的脸。
  一个清风明月的晚上,三边的苜蓿花开了,柠条花开了,牵牛花开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沙漠里的炎热被渐渐蒸发了,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不凉不热的沙丘上,心里像一缕一缕被风吹皱的沙纹。大约有五分钟时间,谁也不说话。治文说,我唱支歌吧。

  往日里担水我走得欢,
  今日里担水我歇了几歇。
  我妈妈问我为什么,
  问得我心上很是慌乱。
  …… 

  也许是歌儿撩动了哪根心弦,也许是明月暗示了什么,也许是早已酝酿过多少遍的心理复述,珍花一把抓住治文的手,轻轻地叫了声“治文哥”,治文也似乎早就等待着这声呼唤,将一副宽阔的胸怀张开,将珍花揽入怀抱。听不见鸟叫,听不见狗咬,只有一轮明月见证了沙丘上的这一刻。
  “治文哥,这个给你。”珍花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个绣满山丹丹花的小荷包,掰开治文的手,郑重地说,“这就是我,不管走到哪里,我就在你的心里。”多情还数三边女。治文能感觉到荷包上珍花的体温,更能体会到一个姑娘主动交出一颗心的纯粹和胆魄。
  只是,治文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这时候,他后悔起自己的迟钝和无准备。他知道,荷包意味着什么,那自己拿什么给珍花呢?他焦急地抓挠着自己的耳朵,忽然指尖触到了脖颈,脖颈里是一块银牌饰,上面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是自己出生满月时爷爷从银匠铺里专门订做的,也曾说过,这是他的保命锁,要戴到满十八岁的时候才能摘掉。对,就是它。治文从脖子上摘下银牌饰,递给珍花。
  没有媒婆,没有父母,没有姊妹,就他们俩人。他俩双双跪下去,对着天空,“明月老家,天底下人都说您是最大的月下老人,今天,我们俩对您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