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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18年01月05日
◎王晖随笔系列(13)
美丽的野狐禅
美丽的野狐禅
  说来惭愧,虽然从未耐心看过几部完整的舞剧——包括舞剧片,却并不妨碍我对舞剧心存这样一种观念:为了保持形体完美,女舞蹈演员不应结婚;退一万步说,纵使结婚,亦断乎不可生育——如若不然,肯定损害形体;而损害形体,则势必危及事业。严密的推论,环环紧扣,卯榫契合,绝无半点通融斡旋余地。这是“文革”中,少年的我坐在影院内,看着银幕上由薛菁华饰演的吴清华在万泉河畔英姿飒爽地腾跃旋转时,从邻座两位素昧平生的女士窃议中获知的识见。
  佛教内,对一些非真正坐禅办道而妄称开悟者,称为野狐禅。随着年龄增长,阅读增加,黑暗影池内旁听得来的这番理论越来越让我感到不确切,直觉告知我,大约,这也是一则野狐禅吧。读《邓肯自传》和邓肯挚友玛利·台斯蒂撰述邓肯生前最后几年历史的《没有讲完的故事》,可知这位“现代舞之母”虽然只在玉殒香消前数载和俄国诗人叶赛宁有过一次短暂婚姻,此前却先后与数位男性有过长期的情爱生活;生育过,而且是三次……尽管做了这一切,却并未损毁她如日中天的事业,那蜚声艺坛的女子独舞《马赛曲》,就是她生了一女二子后编舞并表演的,照样激情荡漾,倾倒欧美万万千千名舞蹈迷。似乎是专为回应这种偏颇观点,前不久,有舞迷为杨丽萍痴迷舞蹈,耽误了“个人问题”而抱憾时,这位“肢体语言的巫女”直抒胸臆:“我要在这里证实一下,我其实结过婚。事实上,结婚对于舞蹈或者事业没有影响,这是生命历程的必经阶段。只不过,在处理这个问题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有能力,可以把婚姻和事业等方方面面都协调好的;一种是处理不好的。这是个能力问题,我们可以运用智慧去处理。另外,我有家庭,却没有孩子,但也不是要为艺术献身。那种以‘艺术的名义’为舞蹈献身的精神太狭隘。”
  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条虚妄讹传的野狐禅却被许许多多的国人接受,甚至不乏艺坛大腕。
  赵丹,这位曾塑造了近百个身份各别、性格迥异的舞台、银幕形象的“百变神狐”,就是这则野狐禅的忠诚信奉者和热忱传播者。据他那舞蹈家女儿赵青回忆,在其十岁学舞伊始,“爹地”赵丹就不断向其心田播撒“为艺术做牺牲”的种子。一次,“爹地”带她去看英国影片《红菱艳》后,握住她的小手说:“要搞艺术,必须有鲜血染红舞鞋的精神。想在事业上有辉煌成功,就得付出极大的代价,准备牺牲一切。阿囡,你能做到吗?”并叫来弟弟赵冲做旁证,责令女儿写下“我长大不嫁人”的保证。当然,写过保证的赵青后来并没有恪守留在纸条上的诺言,不仅结了婚,而且生了子,同时也担纲主演了许多部舞剧,创造了一系列崭新的舞蹈语汇。看来,不是乖巧的女儿存心违背父训,而是“爹地”传授的观念实在不科学。
  如果说,从信服野狐禅的慈爱“爹地”之谆谆嘱咐中,赵青在明晓习艺不可或缺的谨严态度和奉献精神之外,并没有丝毫人生损害的话,一名舞蹈迷因服膺这条野狐禅,并利用自身工作便利,擅自将错误理念在戴爱莲身上作了实践,则根本改变了这位著名舞蹈家的生活轨迹。
  那是抗战时期,戴爱莲与叶浅予在香港结为连理不久,整日忙于演出,生活毫无规律,不幸患了急性阑尾炎。叶浅予当时随演剧队去了贵州,朋友们忙送戴爱莲进医院。外科主刀大夫是个舞蹈“发烧友”,且与戴爱莲稔知,他责无旁贷地为戴爱莲施行了阑尾手术,同时考虑她献身舞蹈无比神圣,又自作主张地顺带为其作了子宫摘除术。就这样,戴爱莲永远失去了生育机会。
  最令人惊讶的是,许多年以后,每当人们问戴爱莲是否恨这位外科医生时,满头银发的戴爱莲总是淡淡一笑:“不,我们一直是好朋友!那位医生是我终生的舞迷。”
  一则谬种广播的野狐禅,导致一名易于轻信的外科医生贸然为患者提供了职分之外的医疗服务;而纯洁的被伤害者,不仅宽容地谅解了这名冒失鬼的鲁莽举动,还善解人意地从中发现了他对艺术的挚爱之心和对艺术家的眷注之情——哦,这是一段多么感人的佳话呀,它发生在追星族与明星之间!
  因为这则故事的出现,关于舞蹈家不应合卺生息的野狐禅变得浪漫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