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 一日雅聚,有友问起白炬熔。我告之,白兄已退休多年了,依然自由自在。城东有他女儿的宅楼,毗邻半坡人遗址;城西有他自己的老宅,虽然远在礼泉县乡下,却交通方便。他呢,仍喜欢一个人蜗居城中上班时那间宿办合一的斗室。他是可以分到福利房的,却放弃了。其实他放弃的很多,当年就放弃了妻子农转非,理由是自己根在乡下,不能把自己根剜了,百年后成了孤魂野鬼。再说,他的妻子也离不开家乡那块风水宝地。我曾开他玩笑:“与其说根在乡下,毋宁说根是你娃他妈!”他笑眯眯鼓掌。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住在红武里,与陕西人口报社一墙之隔。当时我在该报开专栏,每周一篇,一来二去的,与白炬熔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他是美术编辑,却喜欢与我交流文学,我也从他那里耳濡目染了一些美术知识。一晚,去找他聊天。我站在门外,欣赏着门里:一盏台灯光,照亮一头浓密乱发,精身子汗流浃背,大短裤已经湿透。哈,他正在伏案画画。他高度近视,却工笔纸上,深度眼镜几乎与纸没有了距离。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步入,他微丝不动,说:“自己坐,寻水喝,只剩几笔了。”虽然只是些铅笔线条,但一仕女已活在纸上了,云髻歪然,容貌嫣然,广袖翼然,长裙飘然。便不惊扰他,翻他案上一摞书籍,顺手抽出一本,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其中插画眼熟,瞧出是他手笔,看署名果然是他。接连翻看了几本,都有他的插画。正好他把手头的活儿放下了,说:“不画了,咱谝!”照例起身如厕,归来拎了一壶开水。我当时正在编辑《汉魏六朝赋译》,当即约他插画,他爽快应承了。书出版后,识者都说插画好。
也是那晚,我才真正了解了白炬熔。母亲生下他时,拿他的话说,“是个硬硬,被放到墙角竟能立着”。人都劝放弃,他妈舍不得,用针扎他脸上泡泡,惊叹扎活了。两三岁时,母亲死于小产,他便与父亲相依为命了。他嫂子嫌他画画,烧了他的纸、笔。起初,父亲也不理解他,骂:“画画能当饭吃?”他帮村里人盖房,晚上整夜画画,匠人就告诉他父亲:“娃爱画,就让他画么,我看能有出息!”父亲就改变了态度,开始给他买纸、笔。有个住队干部让他画了三幅画,参加省上的绘画展览,他的两幅被展出。省群艺馆的李克立先生赏识他,捎话叫他到群艺馆去。李见到他吃了一惊:“我的爷,没想到你还是个娃么!”那一年他16岁。他常到西安找李,李也给他一些书,让他从理论上理解画。咸阳地区(今咸阳市)搞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集体先进个人事迹展览,抽调了31个人,分三个组,没有一个组肯要他,嫌他小,他就一个人一个组。等构图出来,大家惟独对他刮目相看。展览办了半年,不断地有人被淘汰,每一次他都卷铺盖准备走人,结果最后留下了两个人,其中就有他。地区选拔了17个漂亮的女青年当讲解员,巡回展览,只有他们两个男的,每次排队,他俩不好意思,总要和姑娘们保持足够的距离。每次吃饭,姑娘们都把饭往他碗里拨,所以他顿顿能吃个肚儿圆。他说:“我的一生,这一段时间最幸福!”巡回展览告一段落,他们都成了正式工。文化馆让他们下乡抓小戏,他嫌没意思,主要是影响他画画,就辞职回到了村里。在村上呆了不长时间,他又被叫去搞各种展览。那时人家每天给3角钱,比挣工分划算。这以后,他先到西安美院《延安画刊》,后到《陕西人口报》,干的都是美术编辑的活儿。
画画改变了白炬熔的人生轨迹。是农民,没有摸过一天锄把,却当了两届省政协委员,被省政府特聘为干部。这一天来得太迟,所以他的正式工龄不长,还影响了评职称、分房子。每在路上遇见他,他的眉毛眼睛都是笑,额头和脸布满褶皱,就像黄土高坡上的天然犁沟。他的心思都在画画上,与画无关的,都无关痛痒。不自卑,不自尊,不自贬,也不仰视,不俯视,更不鄙视,待人待己都一团和气。至于他的画怎么样,我不说,他的画不在书、报、刊里,便在纸上、墙上、各种包装盒上,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