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17年09月29日
文道遭遇王道的人生历练
文道遭遇王道的人生历练
  由西安秦腔剧院三意社创作演出的新编历史剧《司马迁》(编剧张鸿导演陈强),涉及到一个颇令人玩味的话题:文道与王道的矛盾冲突。就剧情本身来看,所谓文道,即文化人之道,实事实录之道,不虚美不掩丑之道。司马迁身为史官,一生以此道为圭臬。所谓王道,即王之为王之道,一言九鼎之道,王之威仪不可冒犯之道。汉武帝对其臣下树立的就是这个规矩。该剧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司马迁的文道遭遇汉武帝的王道两者深入魂灵的矛盾纠葛,深刻地揭示了司马迁与汉武帝两人带有普遍人生意味的精神演变,成功地塑造了司马迁在生与死的人生历练中光彩照人的高大形象。观赏此剧,下属与上峰之间这种微妙的情感模式,时不时会令人联想到上海京剧院创作演出的《曹操与杨修》,甚至前苏联作家契诃夫的小说《小公务员之死》,尽管此剧与它们所表达的精神韵味迥然各异。
  大幕开启,作品对汉武帝上朝的威仪场面,做了刻意铺排。一对对全副武装的卫士,一排排穿戴艳丽的宫女,一个个峨冠博带的文官武将,肃然而立。在俯首贴耳的太监导引之下,汉武帝威严临朝,真是“揽风云震九州四海共仰”。此时,司马迁是被传唤出来,领命记录前方战事的。当他为李陵辩护之时,立刻遭到朝臣凛然断喝:“下大夫无权进言,入列!”由此可见,作品描写司马迁为李陵辩护,一方面表现了司马迁作为史官的不溢美,不掩恶,另一方面,显然是他的言语对汉武帝身为君王的威严有所冒犯。守望心中的真理,不视上峰脸色行事,应是该剧所追求的审美旨趣,也是该剧能够超越题材自身,具有普泛现实意义之所在。按说,汉武帝对司马迁还是很有好感的。他敬佩司马迁的灿灿文心,时常唤他在身边,询问典籍与历法之事。他与司马迁翻脸,固然有司马迁为李陵辩护的因素,更与司马迁把天子的威仪当成了笑谈有关。汉武帝怨恨司马迁,其唱词中就是这么说的。至“道辩”一场戏,汉武帝精神外化,与司马迁神交,文道与王道的对峙与碰撞,进一步走向纵深,其韵味发人深省。在汉武帝眼里,四海之内,只有王道,哪有文道?司马迁唱道:“只要竹简魂不灭,墨存千载有知交。”很清楚,汉武帝明白宣示,他的王道是要吞噬司马迁的文道的。同时,我们看到,司马迁的文道,惊世骇俗,也令汉武帝异常震惊。终场“廷辩”,汉武帝惊异地发现,司马迁身心虽然遭受严重摧残,但其文道精神依然故我。他再次责问司马迁在《史记》中会怎样记载李陵,司马迁仍旧回答:“以实修史,不虚美,不隐恶而已。”正是司马迁的文道精神,使他终于放弃了所谓的君王威仪,与司马迁达到和解。整个作品所描写的,就是文道与王道之间辩证的矛盾运动过程以及人物心灵的演化经历,其所表达的精神情感概念,即人之为人,要说真话,说实话,真办事,办实事,不因察上峰之言,观上峰之色,而失掉文心与文胆。我觉得,这应该是此剧何以要撷取这段家喻户晓的历史事件为题材,创作该剧的初衷。
  汉武帝最终放弃所谓王道的精神提升,与司马迁持守文道的人格力量是相伴相行的。在剧中,司马迁始终面临着汉武帝严酷的身心摧残,也正是在这种置之死地的精神历练中,司马迁浴火重生的高大形象屹立于观众心目之中。作品淋漓尽致地描绘了司马迁文道精神的两次自我超越。第一次是,他被汉武帝打入死牢,原本是可以免除惩罚,不受腐刑的。如朝臣杜周向他所提的条件,只要答应了,是可以平安无事的。但是,那是要以损害他的文道精神为代价的。通过激烈的思想交锋,他的精神走向崇高,毅然选择了腐刑。他像凤凰涅槃般死去了,又活了,立志以笔写史,完成文道所赋予他的历史使命。司马迁文道精神的第二次提升,是在他回到故乡芝川之际,来自于世俗社会的羞辱谩骂之声,如四面楚歌般包围了他,几乎使他精神崩溃。此时,扮演司马迁的演员,一个“僵死”动作,轰然倒地。“僵死”,是舞台人物程式化的一种死去形式。司马迁“僵死”,可见其身心打击多么沉重。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司马迁并没有死,竟奇迹般强力支撑,使出洪荒之力,在逆境中又一次巍然挺立。此时,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对他文道精神的再次升华予以热情肯定。看到这里,不能不使人联想到,面对司马迁,汉武帝那颗王道之心,能不静夜反思吗?能不感到震颤吗?显然,司马迁文道精神的顽强确立,是在冲破汉武帝王道所形成的重重胁迫中完成的,同时,汉武帝的精神渐次演变,是在司马迁崇高人格的完善中逐渐实现的。
  该剧在展示文道与王道对峙以至最后和解的过程中,始终以情动人。作品虽然展现的是司马迁与汉武帝文道与王道两者之间的较量,但似乎不大注重故事情节的推进,更多关注的是这种较量以情感方式所进行的精神表达。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曾说,作品情节不要急急地向前奔跑,大约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我们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以唱见长,重视人物情感的完整抒发,是此剧的一个突出特点。特别需要提及的是,司马迁回到家里,导演对于他一家三口突然相见的情感处理,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虽为过场戏,但此处无声胜有声。在这里,没有夫妻儿女间的抱头痛哭,也没有“爸爸”“夫人”“老爷”之类高声长唤,他们彼此凄楚对视,一切酸痛尽在不言之中。继而,人物辛酸之情又在一瞬间似乎变得轻松与欢快,秦人烧火擀面的温馨之情为那种痛彻心扉的情感增添了几许情味。妻子儿女在极端痛苦中含着泪水所表现出来的恬静与自由,既是对司马迁文道精神的理解,又是对司马迁受伤魂灵的温热抚慰。
  该剧音乐柔婉抒情,顺耳舒心,富于传统韵味。虽然运用了混合乐队,但属于秦腔自身的音乐旋律,不时春风化雨般拂过心田,极为熨帖酣畅,与人物情感表达,高度契合。甚至武场面也参与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如司马迁回到故乡,羞辱谩骂之声,不绝于耳,铜器所营造的直入人心的音乐效果,就准确地表现出人物此时此刻受到强烈刺激的内心感受。该剧舞美也很有特点。舞台两边竖立着的分明是两捆巨大的竹简,顶天立地的一整块板子,实为一绺绺竹简的造型,在舞台上可以横向移动。可以看出,那是竹简在徐徐展开或缓缓卷起,剧情就在其中演绎,带给人诸多遐想。同时,这样一个舞美构思,为作品精神表达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如该剧尤为注重人物心灵的对话,竹简卷到一边,观众看到的是司马迁倾诉心声,卷到另一边,观众又会看到汉武帝的情感表达。一块板子,片片竹简,左右移动,打开合上,文道王道,皆在其中,极易极简,无限空灵。不过只是觉得,如果竹简上面能够有些许随剧情不断变化的文字出现,似乎对司马迁的文道精神会起到更为具象的烘托作用。
  胡安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