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继民,陕西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古籍修复组组长,2005年起从事古籍修复工作至今。先后修复《古今丽赋》《字学大全》《岐山县乡土志》《荆川文集》等几十部珍贵古籍,近两年来,主持陕西省图书馆馆藏珍贵古籍《古今图书集成》修复与保护项目的各项工作。 书籍,作为知识与文明最常见也最重要的载体,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民族,总会得到人们特殊的尊重与保护。古籍,除了承载着那些由文字记录下来的知识,还会用自身的存在向后人昭示它所经历过的历史迁延、时光变幻。
在古城西安,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每天真真切切地在“故纸堆”里生活,小心翼翼地做着修修补补的工作,只求让那些也许来自明清,也许传自唐宋的古书、拓片,寿命尽可能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他们,就是陕西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古籍修复组的修复师们。
古籍修复,就是为古籍延寿。
这是一项看起来并不起眼,却对历史和文化的传承有着巨大意义的工作。
陕西省图书馆是我国第一批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收藏古籍36万册件,其中善本古籍6万册件,有《碛砂藏经》、《古今图书集成》、陕西地方志等特色藏品,陕西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古籍修复组是专设的古籍保护和修复机构。近日,文化艺术报对古籍修复组进行了专题采访,探寻“修书人”的真实生活。
“全国古籍普查平台”:古籍不能随便修破损定级是依据
殷墟的龟甲、苏美尔人的泥板、古埃及的莎草纸、马王堆的帛书、海昏侯墓中的竹简……广义而言,这些“刻写”了文字的“载体”,都可以被归类为“书籍”。不过自人类文明诞生至今,应用最广泛、数量最庞大的依然是纸质书籍。
古籍修复是一项系统工程。一本书该不该修?应该修复到什么程度?看的并不是修复师心血来潮,而是要根据国家相关规定进行。2007年,国务院启动了“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对全国公共图书馆、博物馆和教育、宗教、民族、文物等系统的古籍收藏和保护状况进行全面普查。2010年,“全国古籍普查平台”上线,专门用以记录和检索全国各古籍收藏单位的藏品情况。其中的“古籍破损定级”一项,反映的就是古籍存藏现状,也就是各保护单位展开古籍修复工作的重要参考指标。
珍贵的古籍深藏书库,即使对于保护机构的修复师而言也很难得见。因此,古籍修复的第一步,往往从登录“全国古籍普查平台”查询古籍保存状态开始。修复师会根据“平台”所著录的破损评级和专门拍摄的“书影”资料,初步选出亟待修复的古籍,随后才能入库查看原书,并讨论制定具体的修复方案。
修旧如旧:一张纸、一根线都要尽可能还原“本来的样子”
古籍一方面是图书,另一方面也属于文物,因而对于它们的保护除了要运用书籍修复的诸多手段之外,还要遵循古籍修复保护的基本原则,即“修旧如旧,最少干预”。
经过核对破损,纸张检测、制定方案、内部讨论、专家评审等等一系列漫长而严谨的前期工作之后,我们终于迎来了令人兴奋的古籍修复过程!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期待修复师化腐朽为神奇,把古籍修复一新的场景了?
——抱歉,无论要修复的是古玩字画,还是书籍卷轴,我们所设想的“修复如新”的场面都不可能出现。首先,要做到“修旧如旧”——旧东西修完之后还是原本的样子,修复工作并非把它变成“新品”,而是要在保留其历史信息的同时,尽可能延长文物的“寿命”。因而,“最少干预”原则也很重要,绝不过度修复,更不能过多地添加东西,要尽可能保持古籍的原始状态。
基于以上考虑,古籍修复时选取的材料就需要尽可能与原书贴近。每部古籍在修复之前,首先要对原书纸张各项指标(如:材质、密度、重量、颜色、薄厚等)进行检测、分析,根据检测结果确定古籍修复需要采用的纸张和丝线类型;然后,由修复单位向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认证的单位定制以传统工艺手工制成的各类修复用纸;最后才能正式展开古籍修复。
陕西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古籍修复组组长薛继民以正在修复的馆藏珍品《古今图书集成》为例,为我们介绍了图书修复的基本过程。
古籍修复的第一步是拆书,把书拆成一页一页。和人们通常所想象的情况不同,古籍中起最基本固定作用的材料不是装订线,而是纸钉,所以拆书最主要的步骤就是拆纸钉。
第二步,给拆散后的书页按顺序标上序号。
第三步,配纸,即对破损的书页(如板结、虫蛀、发霉、破损等),根据其材质、色泽、薄厚选择合适的修复纸张。
第四步,将纸张舒展开,喷水展平。
第五步,在破损的位置溜口,即对书页上没有缺损、只是撕裂位置进行粘连,具体方法是把薄皮纸裁成细条,把撕裂的地方连接起来。
第六步,补书页。用之前选好的补纸把书页中缺损的位置补好。要随着破损处的形状补,补纸和原书的搭口尽可能控制在1毫米以内。
第七步,喷潮压平。将补好的书页喷水展平,然后逐页衬吸水纸压平。
第八步,装订。将干燥、压平后的古籍书页,经过折页、剪裁、齐栏、上纸钉、装书皮、缝线等程序,就可以让古籍回复到原本的状态了。
修过留痕:修复本身也会成为历史信息的一部分
古籍修复需要遵循“最少干预”原则,要尽可能保留古籍的原始状态,但与此同时,修复的过程也会留下一些痕迹。
“修复古籍和修复文物一样,一个陶罐子打碎了,对缺失的部位,要按原样把它的形状恢复出来,但通常会在修补过的位置留有痕迹。”薛继民组长为我们展示古籍内页的一处记号,“你看这里,是前人修复时留下的。我们做古籍修复工作,修补的地方也会留下痕迹。”
包括古籍在内的历史文物,除了具备自身的价值外,由于其诞生时代距离今天已经比较遥远,更蕴藏着丰富的历史信息。薛继民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做修复的时候感觉就是在和历史对话,和著书的人对话,也和历代收藏、修复的人对话。我会思考,当时他在拿到这部书时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他在修复时用的什么纸?为什么会把纸钉眼打在这个位置?……所以我们现在的修复过程也是一样的,将来也会成为这部书历史信息的一部分。”
书的故事:《古今图书集成》修复过程带来新的历史发现
和“老物件”打交道,自然免不了遇到各种故事,一位修复师见证的“传奇”,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薛继民记忆中,修复难度最高的工作来自地县馆的3册“书砖”:
该馆古籍书库曾经遭遇过水灾,大量古籍被浸泡过。当时书送过来时,已经完全打不开了,书的四周都被泥封死,放在桌上就像三块黑颜色的“砖”,按行话说就是“书砖”。花费了2个月的时间,经过一系列的修复工序,这3册古籍被恢复到可以正常翻阅的水准,原书的文字信息也被尽可能地保留了下来。
旬邑的一位老先生,带着一本《李氏家谱》请求修复。原书情况非常糟糕,损毁严重,书页边缘有点絮化,书皮上还画着鞋样子。可能是因为原书纸张比较厚,当时的人觉得可以另作他用,差点就要剪下来做鞋底子了。这个家谱记载的是一个以武传家的大家族,最早可追溯到康熙年间,各代人才辈出,有许多御前带刀侍卫、三品督统、武举人,时隔几百年,看着泛黄的纸上记录着的一个个人名,依然能让人感受到这个家族当时的兴盛与荣耀。整书只有二三十页,但修书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错觉,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个勇猛英武的古代英雄形象——这就是这个家族留给历史的痕迹。
最“有意思”的,还要数修复组的主攻项目———《古今图书集成》。《古今图书集成》原名《古今图书汇编》,是清朝康熙时期福建侯官人陈梦雷所编辑的大型类书,全书共10000卷,是现存规模最大、资料最丰富的类书。国家图书馆现收藏有保存完好的《古今图书集成》雍正版内府铜活字本。
陕西省图书馆目前收藏的《古今图书集成》,为清乾隆帝亲赐当朝首位陕籍状元、军机大臣王杰之私人藏书。王杰恐家藏不敬,恭奉于同州(今大荔县)丰登书院收藏,继之又先后归府中学堂、省立第二师范、同州师范保管。1937年抗战开始后,同州师范校长马凤岗将书装箱运至西安,藏于省馆至今。
在修复《古今图书集成》的时候,薛继民就遇到了这样的例子:“那天我无意中注意到前人修复时用的那张纸,一时好奇琢磨了纸上的内容,然后就发现问题了。”
书中有很多挖字补字现象,图书钉眼位置的变化反映出了改装的痕迹——这些前人修复的痕迹、使用的材料在行家眼中展示出太多东西,让他意识到,这套书收藏、传承、保存的时间、地点等历史信息也许与我们通行认知中的“史实”并不完全吻合。
“从这些细节来看,针对这部书传承的历史性事件细节也许应该进一步考证。我正在查阅相关资料,如果这些信息都能得到证实,那么和这部书传承相关的很多历史信息就都要改写了。”薛继民说道,“真的很有意思,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偶然,我很可能就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问题——古籍修复说起来是一件非常枯燥的活计,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样的惊喜在等着你。”
文化艺术报记者 倪尧 李明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