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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7年05月19日
《菩提树下的欢宴》(连载47)
《菩提树下的欢宴》(连载47)
  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叶尽为僧
  草堂寺是一座位于逍遥园中央的佛教大寺,谷草苫顶,故曰草堂。这逍遥宫是前秦苻坚、后秦姚兴的避暑夏宫。它建在终南山七十二峪中最大的一个沣峪的口头。沣河从崇山峻岭中奔涌而出,流向平原,成为“八水绕长安”中的一水,这逍遥园就紧依山脚,濒临沣河水而建,距长安城钟楼的距离,大约有五十华里左右,快马几个时辰就到。
  宫门面南而开,也就是说面对终南山而开。迎门有一个大殿,那是后秦姚兴平日处理公务和夜间歇息的地方。大殿后面仍有偌大地面,皇家督造,在院子正中盖了一座草堂大寺供鸠摩罗什使用。后来随着寺院佛事兴隆,僧人增加,香客如织,于是又围着这大寺,分别在它的东边、西边、北边各盖有三座小寺,供僧人们居住。
  远在鸠摩罗什入住之前,这逍遥园里草堂寺的位置上,就有佛寺。那佛寺叫大石室寺,顾名思义,这寺是采来终南山的条石或块石,修砌而起的。广游五印西行求法的第一人高僧法显,出发前就在这寺里居住。他极有可能当时是这大石室寺的住持,亦是前秦国的国师。他是和他的四个同学一起从这座皇家寺院出发的。由此推测,寺院里应当有不少的僧人,而既然以“同学”相称,他们的老师又是谁呢?那传经布道的老师,可能是当时名头已经很大,云游至此的南方高僧道安。我们知道,道安自南方而来,在长安城讲经,并于法显一行西游前的十四年头上辞世。
  草堂大寺的西北角有一眼井,每年春夏之交,井中会有白烟、紫烟袅袅冲出,扶摇直上,升上高空。这一景十分奇异。古时候人们喜欢给城市所在,罗列个“八景”、“十景”之类的。“草堂烟雾”就是有名的“长安八景”之一。
  姚兴将这里办成了中国地面上的第一所国立译经场。鸠摩罗什高僧收两千名印度学生学习汉语,又收两千名中国学生学习梵文。整座草堂寺,晨钟暮鼓,黄卷青灯,香火缭绕,僧侣云集,成为当时中原地面最大的佛教中心。
  鸠摩罗什高僧历经千辛万苦,百死而一生,得以抵达长安,如今既来之,则安之,也就心无旁骛,唯以光大佛法为大要。高僧生性聪慧,一肚子的学问,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宏大抱负,觉得过去这些被奉为经典的贝叶经,其中有许多的“大不然”,谬误之处颇多,即便没有谬论,言之句句在理,但亦叫人有“言不尽意”之憾,远没有掻到疼处痒处。他想自己亲自执笔,再创一些新的经典,将他这些年的精研佛法,大觉大悟,落实成文字以便传世。
  可是东方环境令他大失所望,这里的人们哪,更注重于实际,以一日三餐衣食温饱为人生第一要务。他们像猪狗一样地生活着,满足于这种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再吃的庸常生活,缺少高远的志向和深遂的思考。鸠摩罗什明白,要进行这样的创作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缺少先知般的启迪,缺少高人论辩所磨擦出的星光石火,缺少幽深地通往精神深处的道路。所以此一刻的高僧,也就只有以译经为主了。
  草堂寺的院子中有一棵孤独的梧桐树。有一天早晨,从西天方向飞来一只受伤的白天鹅,它在这树上栖息,发出阵阵鸣啾,恰好这时候有天竺国那烂陀寺的高僧来访。树下摆起茶炊,小聚间,鸠摩罗什高僧手指那孤桐上的白天鹅,叹息曰:“那就是形单影只的我呀!”其声哽咽,引得树上的鸟儿,不由得亦发出阵阵凄楚的应和声。
  后秦姚兴虽然知书达理,笃信佛教,但毕竟只是个凡夫俗子而已,平日那言谈举止之间,常露出粗俗的一面。这一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姚兴逸兴大发,要高僧陪着他到长安市井转悠,到了晚上,姚兴说:“高僧呀,今天我见你一路走来,路经那春楼妓寮前时,一共对十个丽人露齿一笑过。朕现在是决定了,就将这十位丽人赐予你,做你的老婆!”
  高僧变脸失色道:“不可不可,为王者,你这玩笑是开重了!那是亵渎佛门的事,本僧万万是做不得的!”
  姚兴笑道:“你是世外高人,聪慧灵秀,一表人才,天生贵相。朕想,假如高僧能有子嗣留下来,代代香火延续,那么这一块粗俗地面,就可以得到改观了!”
  说罢,不由分说,是夜,姚兴遂吩咐那十个丽人入草堂寺,陪高僧宽衣解带安歇。高僧见了,叫苦不迭,只得将那十个丽人安顿在禅房的外屋歇息,自己则走入内室,反锁房门,和衣睡了。
  这事传出,成为长安城中一个笑柄。文武百官从此看轻了鸠摩罗什。平日,鸠摩高僧讲经,姚兴自己只要有闲暇,一定来听,并且带上文武百官。他在首席坐了,文武百官依据官位,依次盘腿坐下。好在逍遥宫就是朝廷日常办公的场所,因此抬脚也就到了。自从出了这档子事以后,官员们看鸠摩高僧也就看轻一眼,下看一眼,平日听经,也就不那么专注了,并且时时打断高僧的谈话,发出一些不甚友善的诘问。
  更兼有寺院中那些年少的僧人,亦时时露出对高僧的轻侮之意,当面不说,背后常常嚼舌道:“你有十个老婆,兀自快活,我们正是干柴烈火的年纪,却一个老婆也没有!这世事真是不公平!”鸠摩罗什是个何等乖巧的人,这一切都看到眼里。终于,他觉得不理会是不行了。这一日,他将寺院全体僧人召集到草堂大寺。待众人屋内坐定之后,他先把那十个丽人从禅室叫起来,事无不可对人言,当着大家,说出这件荒唐事的原委。说完,放这十个丽人从良,出了这个门以后,从此自奔前程,不许再踏进这寺院半步,但有踏入,则乱棒打岀。
  这事做了,高僧现在坐定,唤徒儿拿出一个大钵来,又将那锋利坚硬的钢针盛满一钵。只见高僧闭目养神一阵后,用手指捻起一枚钢针,用舌尖吹气,那钢针顿时红了、软了、化了。鸠摩罗什又另拿起一枚钢针,舌尖抵住,轻轻一吹,钢针拦腰折断。接着,他又把钢针的两个断裂处吹一吹,吹红,然后用两只手一对,这钢针便又焊接在一起了。
  这一幕,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高僧见状叹息一声,然后端起那满钵的钢针,用手指撮着,像吃炒豆子一样,大口大口地填入嘴中。填入嘴中后,咯嘣咯嘣嚼一阵,然后抿一口唾沫,咽下。吃完这一满钵钢针后,高僧浑然无事地揉搓一阵子他的大肚皮,打一声饱嗝。
  做完这一切,鸠摩罗什对着鸦雀无声的大厅,细声说道:“愚妄的人们哪,如果你们能吞下这一根钢针,那么你们就可以去找一个老婆了;如果你们连一根钢针都不能吞下,那么,你们就安心去过自己平庸的人生吧,以后也不要在我耳边再聒噪了!”
  说完,高僧闭目,开始自己这一天的修持。
  僧人们目睹了这一幕,接着又听了鸠摩罗什这一席话,于是一个个满面羞愧,大汗淋漓。大家互相对望一眼,然后以手拄地站起来,踮着足尖倒退着离开了经堂。草堂寺自此又恢复了安静。
  是的,尽管处处受人尊崇,尽管是光环笼罩,但是我们的高僧并不快乐。那些伟大人物大抵都是这样的。他们走得太远了,很难有人能与他们同行为伴;他们站得太高了,孤独的灵魂在天的高处,清冷而寂寞。也许,只有在佛的国度里,在每日的修持中,在袅袅梵音中,他的精神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片刻的踏实。
  后世的人们将像仰望一颗遥不可及的星斗一样仰望他。同时代的人则将会诋毁他,因为他们觉得他不过尔尔,和凡人一样地吃喝拉撒睡,间或还有七情六欲。那是谁说过:九十九步的一半是一步,这是一个超数学的问题,当代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诋毁天才,后世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天才面前焚香。
  鸠摩罗什在草堂寺的这十三年中,情形大抵就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他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时,人们于是知道,他想走了,他要走了,他要回他的天国去了。这段话是:“我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我在这草堂寺里待了十三年,一共译了二百多卷经书,似乎可以夸口说:天下流传的经书,三中有二都是本僧翻译的。我是以对佛祖的虔诚之心做这件事的。如果我的译经与原经文的旨意相符的话,将来辞世后,火化时我的舌头不焦,非但不焦,还将有莲花从口中喷出。后世的人们哪,会以‘舌吐莲花’四字来赞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