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容我静名利叫人忙 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安之若素,像没有事儿一样在一个雅丹的高丘上燃起一炷香。这个人是鸠摩罗什高僧。每天早晨醒来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功课是为佛祖燃上一炷香,日日如此,而此刻,他正在这样做。
三河王吕光爬上雅丹,跪倒在高僧的面前。他说:“尊敬的高僧,大德之人,请原谅这一介武夫昔日的渎佛行为吧!我现在是知道了,报应是有的,该来的迟早得来,该还的迟早得还,今天早上这个跨不过去的坎儿,就是一个报应,一个惩罚。尊敬的高僧,人说菩萨都有一副慈悲心肠,你就发发慈念,救救这三万名兄弟吧!”
鸠摩罗什在进行着他的功课,他头也不抬地说:“愚钝的人们哪,你们好自为之吧!头顶三尺有神明,现在你们该知道了吧!你们有你们的命运,而我,有我的命运!”
三河王长跪不起。他说:“我愿意接受师父的点化,我愿意皈依!”
鸠摩罗什听了,站起来,拍了拍袈裟上的土,叫了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后走过来,扶起跪在地上的吕光。
他说:”那座黄金狮子法座,是圣洁之物。成物不可破坏,你却将它熔化了,给三万名士兵每人口中镶了一颗牙齿。那食人蚁,它们就是奔着这牙齿过来的。当食人蚁过来时,告诉士兵,将金牙卸掉,扔到沙丘里去吧,还给佛祖,重新归于尘土。让士兵们待在各自的帐篷里,不要出来,让他们燃一炷檀香,那些食人蚁闻听檀香味,就会绕开这顶帐篷的。如果行囊里没有檀香,就让他们祈祷吧,口里念着经文,心里想着佛祖。若有些士兵,手里既没有香火可燃,又不信佛,那就只好由着他们去了,而我也爱莫能助了!”
高僧说完,不再说话。他在那高高的雅丹上开始打坐,口中念念有词,面色冷峻庄严。吕光得到启示,稍觉心安,不过对高僧的话,还是半信半疑。他传令下来,让士兵们快伸手去抠掉嘴里的金牙,将它扔掉,然后燃起香火祈祷。
食人蚁像一场大洪水一样,在白龙堆雅丹上洗涤扫荡了一遍。大水过后,那雅丹上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地上布满了白骨,这些白骨是人的,马的,骆驼的,牛的。白骨被啃得干干净净,一丝肉末儿都不见了。而那些骷髅里,仍有那通红的食人蚁挺着大肚子,从骷髅的鼻子、嘴巴、眼睛、耳朵那些黑窟窿里钻出来。它们是贪恋那些脑浆,而现在,它们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回味着,从七窍中爬出。
大地被洗劫一空。唯一留下的是那些冷兵器,它们是钢铁,食人蚁啃不动它们。
吕光走出了帐篷,他还活着。他能够活着,是因为刚才照鸠摩罗什高僧的诏谕做了。此刻他走出帐篷,看见四野一片狼藉,又看到那高高的雅丹上,鸠摩高僧依然端坐在那里,好像正在与上苍通灵,一副灵魂出窍的感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静,吕光的心里才稍微踏实一点。
“清净为天下正,守住自己,百毒不侵!”鸠摩罗什看了吕光一眼,这样说。还有很多照鸠摩罗什的诏谕去做的士兵,百死而一生,活了下来。吕光收拾残部,队伍翻过蒲昌海北岸一个叫龟背山的圆形石山,继续向东走。
十五天以后,他们赶到了敦煌绿洲。
敦煌处在一片大沙漠之中。一片可怜的绿洲,一条小河,一溜儿黑色岩石顺着河沟漫延了几十华里长。而那河沟的上方,就是大沙漠。大沙漠的中央,是一眼著名的泉子,名叫月牙泉。
鸠摩罗什高僧骑着那匹白马,在穿越塔克拉玛干这近一年的行程中,累倒了。瘦骨嶙嶙,饥渴难耐的马儿,看见这泉水以后,头塞了进去,拽也拽不起。马喝了一肚子泉水后,就再也没有能站起来。
出于对高僧的敬意,士兵们,还有当地那些零星居住的土著们,葬埋了这匹马,并且在马的坟冢上修起了一座木塔,又在木塔旁边修起了一座寺院。这塔就叫白马塔,这寺院就叫白马寺。
一起参与修筑佛塔,修筑寺院的,还有那些为数不多的正在河沟的黑色岩石上修凿佛龛的几位僧人。敦煌莫高窟曾经出土过一件断头碑,那断头碑的碑文上说,那第一个在这河沟修凿佛龛的沙门,名叫乐僔,他行脚走到这里,仰头望去,忽见金光,状有千佛,于是乎便在这里造窟一龛。那首造敦煌莫高窟的时间是前秦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366年。这沙门乐僔大约是从西面来的,紧接着,从东面又来了一位僧人,“佛龛碑”上称他为法良禅师,他来到这里,见这里僔师正在修凿佛龛,于是在这佛龛旁边,再造一窟。碑文说,敦煌莫高窟,伽蓝之起,滥觞于此二僧。
鸠摩罗什是公元401年抵达长安城的。而在此之前,他在凉州城被吕光拘禁,羁留十七年,这样算来,他抵达敦煌莫高窟的时间,应当是公元380年左右。也就是说,乐僔是公元366年在这里开始营造的,鸠摩罗什是在他营造的第十四年之际抵达的。因此,鸠摩高僧与营造敦煌第一人乐僔法师,第二人法良法师,大约会在这里碰面的。因为营造一座佛窟需要漫长的时间。
那么鸠摩罗什高僧,大约会是第三个营造佛窟的僧人。当这白马塔、白马寺修成以后,人们兴犹未尽,出于一种对佛教的虔诚和敬畏,人们决心继续工作,顺着这条河谷形成的绵长数十里山崖,建造佛窟。其情形,诚如当年耆婆在龟兹城那个奇异的山崖上建造克孜尔千佛洞一样。
鸠摩罗什他们建造的,是哪一座佛窟,我们已经无从知道了。是那座释迦牟尼佛祖在菩提树下讲道,然后展现神迹,令身后的菩提树丛中突然出现一座恢宏的七级浮屠宝塔吗?或者是一位高僧在恒河的水边洗礼的那座,或者是有着反弹琵琶的飞天形象的那座,或者是那座长着花脸亦人亦猴的那座。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上面谈到的那些佛窟如今都在,只是,谁是凿建着,谁是供养人,往事如烟,现在我们都已经无从知道了。
而法显高僧,按时间推算,他应当是在离开长安城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401年,抵达敦煌的。他399年从长安城大石室寺出发,在金州城完成了第一次的“夏坐”,接着又绕到西宁,第二年到达凉州,在那里完成第二次的“夏坐”,然后第三个年头抵达敦煌。而此刻,鸠摩罗什已经抵达长安,正在长安城南门的城楼上,接受后秦皇帝姚兴的接见。
另一位,即那个陕北籍的匈奴人刘萨诃,大家记得,他是法显在于阗国时接受的同伴,后来在翻越葱岭,抵达北天竺时,刘萨诃返身回来了,回到了敦煌,后来便参与了敦煌莫高窟的营造。那些敦煌发掘出的文书中,字缝中记录下了他的光荣的可资纪念的名字。
在敦煌延捱些日子后,鸠摩罗什高僧便换乘一种青海高车,车轮辘辘滚动,一直东行,穿越河西走廊。他的妻子,那个忧郁的龟兹王女和他同乘一辆高车,照顾着他的起居。
而当到达河西走廊名城凉州的时候,驿使传来惊人的消息:前秦皇帝苻坚,兵败于淝水之战。前秦灭亡,后秦出现。于是前秦大将吕光,不再前行,而是拥兵凉州称帝。鸠摩罗什高僧,也因此羁留凉州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