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子回来时,整个镇子都活起来了。
那应该是十年前的镇子,楼房还在土里静静卧着,镇中心的戏台子还没被水泥抹得光亮,每天还有清晨和傍晚的炊烟,没有霓虹灯的镇子,夜也是纯粹的。
外婆家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搬来的,棕灰色的巢,挂在檐下小小的圆圆的,格外讨人喜欢。
曾经总觉得那巢会掉下来,每次站在房前都能一边发呆一边看上大半天,直到外公过来笑着拍拍我的头。外公有时会拿着树枝在院子里的黄土地上教我写字,写“天”,写“地”,写“人”,也写“燕”,我的手被他握过笔杆子,也握过锄头的大手包着,一笔一画划在地上,外公指指地上又指指房檐下的巢,说这就是“燕”,等河里的冰都化了,燕子就都回来了。
等河里的冰都化了,等我脱下穿了一冬的袄子,就能和镇子上的孩子一起到河里玩儿了。开春的鱼儿只有小拇指头粗细,游得飞快,只能拿小网子捞,但蝌蚪是可以徒手抓的,那些大脑袋细尾巴的家伙远没有小鱼苗蹿得快,一抓一个准。抓住用塑料瓶子装回家里,能看到它们一点一点变成青蛙,太阳快落下了,整个镇子飘起饭香,我们才提着战利品回家。出去寻食的老燕子也往回赶了,我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燕子漂亮的尾巴,剪开一片又一片从烟囱溢出的柔软的炊烟。
在我印像里,燕子带来的不只有融化的河水,还有弥漫在镇子里的槐香。白色槐花一串串藏在绿色的叶子里,散发出甜丝丝的香味,每年外婆都会摘下最新鲜的槐花,做出又香又甜的槐花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从傍晚吃到天完全黑下来,檐下老燕子给幼鸟喂食,也是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外婆家的房檐下有一窝燕子。小学时老师教“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柳绿花红,莺歌燕舞”,初中时看诗里写“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高中时又念“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我记忆里有那个漂亮娇俏的影子,带着春风春雨,欢流的河和孩子的笑,带着槐香和小镇泥土的气息,从遥远的地方回来,筑巢、安家,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燕子回来时,母亲和我乘车去外婆家的小院。以前的土路变成青黑色的柏油马路,车子走过也再不会扬起一层淡黄色的沙土了。
院里空空的,之前的几位邻居在外婆搬走后也陆续走了,听说这院子不久后要拆掉,由乡镇政府规划,准备把这儿建成临街的商铺。
房檐下也空空的,我心心念念的那一窝燕子,不见了。“妈,那窝燕子呢?”
“燕子?这儿从来没有过燕子呀……”
记忆里,外婆家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子。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燕子回来时,整个镇子都活起来了。那可能是十年前的镇子,有刚融开冰的河水,有柔软的炊烟,孩子们在镇子里追着跑着闹着笑着,外婆会用她有魔力的手把甜丝丝的槐花做成喷香的槐花饭,外公在院子里教我写字,头顶是一窝叽叽喳喳的燕子,地上是一个端端正正的“燕”字。
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屋,房檐下光秃秃的,可我仍不愿相信那在我记忆里真真切切存在了十余年的燕子,会是母亲口中年少的一场臆想。
以前的土路变成青黑色的柏油马路,车子开过再也不会扬起一层黄色的沙土了,我就这样无比清晰地看着老屋一点一点消失在身后。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敏简评:时间在前进,路上的风景在变,而那内心深处的景色却永远停留在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