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平凡的女人 第七十六颗念珠。女人换上一件普通市民的衣服,并且用黑纱罩住了自己的面庞,然后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了宰相府。她向恒河边走去,向炎当年出家的那有着三棵菩提树的神庙走着。行走间,她听到了恒河那无限疲惫、无限哀伤的叹息声,她嗅到了那湿漉漉的从河的下游,从印度洋方向吹来的湿漉漉的海风的味道。接着,她看到神庙那黑黝黝的屋脊,以及恒河那鳞光闪闪、忽明忽暗的浩瀚水流。
那三棵菩提树就长在神庙的靠近恒河的这一边。这树既不高大,也不茂密,青色的斑驳树干上方,枝条像佛掌一样伸向天空。拳头大的叶片点缀在这些枝条上,给人一种舒朗的感觉。三棵树成一字形站成一排,面对着塄坎下面的河流。
菩提树的花朵散发着异香。菩提树幽暗的阴影下,一位年轻的和尚正盘腿坐在那里。一袭黑衣将他的全身笼罩。从头到脚,甚至那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得赤褐色的胳膊,也被这黑布罩着。他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而这两只眼睛也是眼帘低垂,微闭着的。
他大约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了,久到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菩提树叶,一片一片落下来,打在他的头上,肩上,然后落向地上。地面上落叶缤纷,好像要把这位年轻僧人深埋进去一样。年轻的和尚就这样在菩提树下打坐。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声,听不见那窸窸窣窣向他走近的衣服的摩擦声和他的母亲的脚步声。他多么地专注呀,用佛家的专门术语说,这叫“入定”。
“亲爱的孩子,是你吗?在这万籁俱寂的高贵的夜晚,倦鸟归巢,猛兽入林,黄牛在槽头半跪着磨着闲牙,大象在泥沼中打着呼噜安睡,就连大地和天空中奔走不停的万千魂灵,也都各寻安息之所。可是,孩子呀,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回到疼爱你的父母身边。莫非,有什么古怪的念头突然闯入你的心灵,盘踞你的心灵,从而令你感到了一种大痛苦吗?”
树底下的年轻和尚被这声音惊动了。他当初打坐时形同一截槁木,无知无觉,不摇不动,现在受到惊动,那槁木似乎被唤醒了,它动了一下,继而发出槁木所应当具有的那种声响。
“亲爱的母亲哪,恰恰相反,此刻的我,感受到一种大喜悦,大快乐,大自在,大自由。我的身心此刻正浸泡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幸福中,形同沐浴。刚才我正在和我不知道的远方世界交谈,我感到自己魂魄出窍,灵魂升腾,而自己的整个身心,正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无垠的大地和高远的天空,无拘无束的漫游!”
“亲爱的孩子,你忘了明天是个什么日子了,整个国家今晚都将处在一种激情中,彻夜难眠,为迎接明天那个重要的日子的到来做着准备。而亲爱的孩子呀,作为家族明日的荣光,作为这个盛大节日的主角,我想,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可以不要那样的命运吗?——做宰相的命运!”
“不行,这是责任!你的责任!鸠摩家族的责任!”黑纱背后,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
坐在菩提树下的青年和尚抖落掉身上的落叶,将头上蒙着的布也掀了下来。我们看到他确实是炎。
炎对母亲说:“这是责任,我明白,对天竺国的责任,对菩提城的责任,对鸠摩家族的责任,因为自我出生那天起,我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这两个字了。但是母亲,命运为什么偏偏挑选了我去承担这件人生俗务呢?难道我不可以有另外的命运吗?我有许多的兄弟,这个家族有很多的男丁,他们都比我更优秀,他们都会驾轻就熟地做好它。难道仅仅因为我是长子,这件事就不可推卸地落到了我的头上了吗?求你了,母亲,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干另外的事情吧!”
母亲揭开面纱,露出她满月一样的面庞。她有些惊讶地说:“儿子呀,你知道宰相的同义词是什么吗?除了责任以外,它还是光荣和鲜花,是尊贵和尊严,是一生都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亲爱的孩子呀,为了明天这个节日,全城的女人们都穿上了自己最艳丽的衣裳,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正心跳着等待你的出现,又有多少男人在眼红你呀!孩子,难道你就情愿轻易地去抛弃这一切吗?”
炎站起来,他轻轻地扶着母亲的肩膀,继而又牵着母亲的手,走到塄坎上,扶着菩提树,然后以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恒河。
脚下的恒河仪态万方,风情万种地流过,烟波浩渺,往上看不到头,往下看不到尾。菩提城的灯光,有一部分映到了河里,于是那河水无限深邃,显出梦幻般的碎银子般的光亮。虽然已经是夜晚了,堤岸上仍然聚集着许多人。持家的女人,到河边来汲水,她们在河里汲满一罐子水以后,重新顶到头上,然后折身踏上那高高的石阶。那些菩提城的风情女人们正在洗澡,她们把自己脱得精光,整个身子都沉浸在这忘川之水中。她们试图用这河水洗涤掉自己既往的罪孽,既往的耻辱,成为一个良人。而在另一处,一个乞丐像一座活动着的垃圾堆,蜷缩在河岸临水的地方,他将在这里度过今夜。另有一个麻风病人也在洗澡,他发出阵阵悲哀的叫声,想借助这神奇之水恢复健康。
“亲爱的母亲,在河心那块突出的岩石之上,正高卧着一位高僧。那是我三岁时走入神庙时遇见的第一位老师。你看见他了吗?每天每天黄昏,他都会走出神庙,顺着那高高的台阶,来到这河边上,然后开始这日日必备的功课!”炎对母亲说。
顺着儿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母亲看见,恒河的河心,一块突兀的岩石上,一位高僧正在用手掌像刀子一样,向自己的胸膛砍去。胸膛劈开了,然后他从胸膛里掏出自己的肠肠肚肚,将它们漂在河里,轻轻的洗着,涮着,摆着,那情形,就像厨师在洗涤羊肠羊肚,牛肠牛肚一样。
“他在做什么呢?”母亲惊讶地问。
“他在洗涤自己,这是他的洗礼!他要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涤他前世的罪孽,洗净他在这一日所沾染的世间烟火,他渴望洗净自己的罪身,他希望有朝一日,抵达那大俊大美,大彻大悟的大觉悟之境!”
“一位得道高人!”
“是的,一位得道高人!”
母亲沉默了,儿子也沉默了。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位高僧在完成着他的功课。洗涤终于结束了,高僧将肠肠肚肚重新装入胸膛,拍一拍胸脯,摩挲一番,让胸膛重新完好如初。最后,他们目睹那高僧重新拾阶而上,走回神庙,旋即被夜色中的神庙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