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妙华的书法:相对于书坛近乎集体性的狂躁,武书孤静;相对于帖学大批技术至上的杂耍游戏,武书朴讷;相对于碑学倒向“草根”一极的恶俗野趣,武书雅正;相对于书法主体“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武妙华人如其书典重。
妙华的书法旁涉虽然广博,但专精止于一人,那就是近代章草大家王世镗。王氏津门人,因与维新派谭嗣同等交谊致力新学,科考牵连受挫而远避陕南,1903年起,先后在汉中的褒城、西乡、镇巴三县任知事,此后,曾卜居汉中城内莲花池畔十四年。在书法碑帖资源可自由取用的时代,妙华专事王氏,一方面得“近水楼台”之便,一方面是王世镗书法中的精神气质与妙华的心性有某种契合,更重要的是,妙华通过王氏接通了中国艺术的一根正脉,那就是被称作近代中国文艺复兴的“道咸中兴”。清代道光、咸丰年间,一批汉族士大夫发起了一场延续几十年的拯救清朝的自强运动,书法方面随之兴起的碑学,将中古以前文化大开大合的磅礴创造力隔代输血,使中国书法焕发出新的生机。
要沟通与“道咸中兴”的精神联系,成为延续历史文化长城的一砖一瓦,妙华必须先翻越王世镗这座高山,而山路的踪迹即王氏的墨迹。从亦步亦趋的入法,到“我手写我心”的出法,妙华用一支笔苦苦追寻了三十年。
读到他的书法新作,看到他搜集在案的影印秦简、吴简,以及对临的汉简《神乌传》,我发现了官人书与文人书在他身上结合的趋势。纯粹的官人书容易进入一个误区,成为一种集体话语的代言,也可能在事功中因自我的“对象化”,个人的声音被历史或现实的“宏大叙事”淹没。反映在书法中,表现为“文意”“书意”的单一空洞,点线语言的长枪大戟,章法构成的安排造作。妙华书法的主动求变,是来自新身份的“存在决定意识”,更是来自其艺术的自觉。
什么是“文人书”?原则上应是对职业艺术书写的指称,在艺术发生和艺术形态上,体现为个人化和自发性。但在此,我将其规定为一个与“官人书”对应的广义概念,其外延的一极表现为本文开头描述的泛趣味化书写,另一极则延伸到上迄秦汉的官方与民间写手书、抄经生书、素人书,以简牍为载体的书写当然包括在内。“文人书”与“官人书”相反相成,和而不同,“不同”是阴阳构成的书法本体,一阴一阳不仅是宇宙存在的规律,也是艺术存在的规律。“和”是目的,是阴阳的动态统一。
至此可见,妙华文化观念和艺术思维的转变,使书法精神内涵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在对立统一的存在中,原来强调对立,书法形态表现为现象层面的极端化,唯刚是尚。作为对书法家责任伦理的简单指认,我标签式地命名武书为“官人书”,命名的能指和所指不明,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不分。“官人书”在理论上与低层次书艺定位的老干部书法、领导题词书法没有拉开距离,亦表明妙华当时的书法状态,尚处于黎明前不明朗的微光中。妙华现在强调存在的统一性,在“极高明而道中庸”中见本质,书法以刚柔并济为美。“文人”更多是处于对人的自然本性的守望,易陷入生活琐屑,艺术限于个人雅玩;“官人”更多处于对伦理责任的担当,易背离人性,艺术流于空疏的公共话语。“道咸中兴”的艺术命题由黄宾虹提出,针对文人主体精神积弱的同一问题,他还提出了一个与“文人画”对举的“士夫画”概念。我认为“官人”与“文人”阴阳互动,自然人性与伦理人性两相融合,会产生一个“士夫”人格主体,正好与西方现代公共知识分子对接。“士夫”“穷”可以循道家而“独善”,“达”可以遵儒家而“兼济”;“士夫书”向内守望书法精神,从传统中提取艺术营养,向外担当文化责任,以独立的艺术品格对文化历史和文化现实发言。妙华的艺术又踏上了自我超越的新路,落实到书艺层面就是通过心摹手追简书,以章草源流探求为纲,对四百年隶变中秦汉书法史的研究。
“士夫书”的命名,是妙华志存高远的艺术追求的里程碑。书法艺术的形式符号举世无双,不能在汉字文化圈内博物馆化,必须勇于正视和面对全球化的文化处境,在中国文化圈外获得广泛的认同。在文学艺术界,常闻“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说法,但此言不能降格为旅游文化中的经济学应用,凭借强化文化的差异性,通过满足猎奇心理提高经济效益。中国书法是要在中西的平等交流中,充当中国文化身份。而文化交流的达成,需要以双方可通约性为前提。放在这一文化语境下观照,妙华的书法在章法上存在问题。
一个艺术家的当代文化心理体验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寻求体验的形式化。传统书法形式生成模式的顺序是,从点划到结字到谋篇,传统“篇”构是被动的,是艺术元素累积过程中有限的调整,大原则是“平中见奇”,是一种消极的调适。而现代视觉艺术下的书法(大美术化的书法),“篇”是“动力结构”的知觉式样,追求视觉冲击力。
回看妙华的多字书章法,尚处于传统惯性的影响下,是书法元素的仓储式堆积,同一种笔势和字势多处重复,却并未起到加强作用。写多字书不是身先士卒的投入一次战役,而是全方位运筹帷幄一场战争的守备与攻略。换言之,就是要在“篇”的“战争”中进行“段”的“战役”分解。相反,其少字书中,特别是对联作品就没有此问题,每一笔、每个字都担当着书意要求的不同责任,对艺术而言,“少少许胜多多许”,“一”的集中胜于“多”的分散。当然,艺术的涵养先要有一个从“一”到“多”的渐进修习过程,然后再从“多”到“一”。这一切看似是一道数量增减的简单数学题,其实,从“多”再到“一”是量的积累向质的飞跃的转化,简化凸显的是艺术的知觉方式。
“上游美学”是批判的美学,文化精神与“士夫”精神相通,主张回归艺术本源,力图从历史文化中寻找与西方文化对话的资源。“上游美学”坚持“和而不同”的文化立场,“和”的目的是中西会通;“不同”是各自的文化本位。中国书法的章法讲究“平中见奇”,中国古典诗词格律也是以“平”为主,“平”是正格,“仄”是变格。为何书法的章法以“平”为本位呢?因为“平”是中国人“天人合一”宇宙观的艺术体现。西方艺术的形式构成,基本上是与此逆向的“奇中见平”,与中国文化传统相反。中西文化的殊途同归,对多字书章法问题有启示意义,希望妙华既遵循《易经》和阴阳五行的万物运行原理,以生命运动之势体道,又能借鉴诸如阿恩海姆符号学美学“动力结构”的量化分析方法,以视觉冲击效应激活更新的生命体验。
(此处刊发有较大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