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反复告诫,人这一辈子遇上啥事都要会想,人生就是这样,一会儿明了一会儿黑了,一会儿又明了。
老爸,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是在那个伴你渡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的家吗?是在那条你每天都要去晨练的石子马路上吗?是在厂房里那间你坐了多年的破陋办公室里吗?还是在松柏环绕的烈士陵园里,那面洁白的框架上,你微微笑着盯着去看望你的人。
你好像就在那间简朴而又暖和的房间里,墙角有你九十大寿时书法家送的寿联,墙上有全家人簇拥欢笑的彩色照片,中间是铺得棉棉厚厚的木床。你喜欢端端地倚靠在墙边的竹椅上,鼻子上总挂着一根细细的氧气管。你的面颊尽管爬上来许多棕黑的斑块,但你脸上常常泛着点点潮红,表现出顽强的生命活力,我们常常就此赞叹,老爸的气色多好啊。你喜欢沐浴着暖暖日光,默默坐在轮椅上沿着老街坊转悠,遇上老相识你就点头打招呼,可你已经一年多没有下楼晒太阳了;你喜欢在客厅书案上研墨挥毫,早已塞满了书柜的宣纸抒展着你的书法功力,可你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展纸写字了。尤其懊恼的是,你到晚年耳朵听不见了,即使趴在你耳边大声喊叫也听得似是而非,只好用块小画板跟你交谈,常常是我写上半天你淡淡一句就回应了。
好像你对过去的苦难和欢愉都失去了感觉,你以前说起年轻时去边区贩粮赚得银元堆满土炕,毫无掩饰的得意涌满嘴角;你以前说起在庄里中学闹学潮的壮举,欣慰的感慨滔滔不绝。但是,后来这些曾经让你引以为傲的往事都激不起你的兴趣了,谁若不识趣提起来,你就淡淡一句“记不得了”。可你每天到下午六点会操起遥控器,把电视频道调整到陕西卫视,你要看中央和陕西的新闻,别人笑你是想从屏幕上看到熟悉的身影,其实我知道你是想知悉这间灰楼外边正在发生的变化,这台电视是你与大千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
你可能觉得自己的人生快到终点了,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吃喝玩乐统统不屑一顾,你总是自嘲自语,人活到这岁数也是苦恼呢,多好的食物吃到嘴里也没味道。你只对伴随了一生的粗茶淡饭稍感合口,其实你每天吃得很少,但吃的很有规律,早晨你要喝杯牛奶嚼二颗枣,中午是一两米饭或一两面条,下午你要用些零食干果,晚上你只端稀饭,坚持不多夹一口饭菜的。
而且你坚决反对外出酒店聚餐,一家人策划了许多理由,生日、过节、踏青,每次提起来你都会断然拒绝:“我不去,不去嘛!”连在你面前娇嗔的孙子们劝你,你也一点不口软。这两年全家人就是围坐在小屋那张小方桌边,过了春节,过了生日,也过了之后一个个节日。你常常会在家人聚餐时,忽然“当当”用筷子敲两下碗碟,呵斥孙儿少吃两口,整得一圈人噘嘴变色。但你还会调节氛围,自己随口编上两句谜语叫孙儿快猜,猜出来你就呵呵笑两声,爱怜地骂上一句,“这家伙还行”。
当然不出门,不等于你就停止了思维,停止了对儿孙的关爱,你其实想的很远很深。平时只要我坐在你身旁,想东拉西扯地与你乱聊,你就要重复那句磨出了耳茧的话。你说世事都有两面性的,你这一辈子就是证明,文革后厂里建国前参加革命的中干,很多调到三线企业当领导去了,却唯独没有抽到你,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嫌疑你有历史问题。你不断感叹:现在看没去还好了,在那荒山沟里缺医少药的,肯定活不到九十多,儿孙们也不会有出息。
我开始听到这些话总是不以为然,书本里的传世名言数不胜数,哪句话拽出来都能让人琢磨好久的。后来,我咀嚼着思忖着,忽然醒悟这是你对自己坎坷经历的总结,是留给儿孙们最大的财富啊!我们可以卖掉你留下的陋屋,花掉你存折里的那点积蓄,但这句你念叨了几十遍的人生体验,真真是那样的珍贵啊!
你的睿智和宽厚也时常感动得我们热泪长流。母亲是患了重病离开人世的,为怕你受到刺激,我们想着你们老两口相依为命七十多年,实在担心你生活的支撑突然坍塌会加速你衰亡,所以我们绞尽脑汁把我妈的灵堂设在家外,又操心有人来敲门询问,还拆掉了大门的按铃。可是,事后你见亲戚们来看望你的多了,家人也齐整围在你身边献殷勤,一定让你产生了疑窦,几乎每天你都要问:你妈病咋样了?我故作平淡编了蹩脚的谎话,你便又操心谁给我妈送饭去。每每这时,我心里便酸痛得不能自禁,要起身出屋抹掉溢出的泪水,缓上一阵儿才敢再坐到你面前。可你马上又问你妈体温降了,尿糖控制了。我便胡乱在画板上写着,心里是无穷无尽的苦楚。
后来,你一定发现了我眼角闪烁的泪花,便郑重地把我叫到面前说:儿啊,你就不要再瞒我了,你们心里本来难受,还要回来装笑脸哄我,心里就更难受了。我一听泪水夺眶而出,想擦都擦不及。你盯着我眼睛反而安慰:你妈今年都八十九了,农村就是九十了,你妈能活到九十也满足了,这也是我俩的福。人都得走这条路,不管帝王将相财东富汉,谁都躲不过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我听着任由眼泪哗哗往下淌,淌到了衣服上,前襟很快就洇湿了。
我想告诉你母亲的后事办得体面,也很规矩。但你好像不怎么关心,说那都是因了你们的缘故,目光里的慈祥便从你浑浊的眼仁里流出来,让儿子直想跪在你面前,呼喊一声:爸爸!在儿子眼里,你是最伟大的爸爸!
但是,我没有喊,也没有跪下,这也成了我永远的遗憾。那天我回家吃饭,见你平静地斜靠在竹椅上,平时关注的肺氧量也没有异常。但我见你脸上胡茬长了,似乎显得有些苍老,便拿剃须刀给你细细刮了,一边刮你还一边叨叨:“好了,差不多就行了”。这对儿子是举手之劳,可你却怕给儿子添麻烦。我见你脸颊干净了,还泛起隐隐的红润,没有任何不舒服的症候,便在画板上写道:我今天有点感冒就不陪你了。你点点头,眼里满含爱怜,一个劲儿催促我快走吧。我像往常一样闭门走了,走的没有一点点犹豫,也没有一点点迟疑。多少年了,我无论多忙每周都要回这个家的,即使在外出差,一踏上古城的土地,我就要直奔家里请安的。现在想来,那天你送我的眼神也许会存一丝渴望的!
可第二天家里忽然打来电话,感觉你情况不好,好像呼吸没有了。我慌忙让车子调头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给急救中心打电话,期盼能争取到时间拽住你衰弱的生命。但我跑到家门口,大门虚开,灯光通明,我一步推门冲进房间,只见你仰着头,闭着眼,张着嘴,像平时睡着了一般。我急急上去摸摸你的额头,又摸摸你的脖子,却已经找不到脉搏了,直感觉你的身体在一点点凉去。等到紧跟进来的医生做过心电图,只见一条恐怖的直线横在那里。
我陡然明白,你已经悄悄地走了,走的那么安详,那么沉静,没有一点点痛苦,来吊唁的人都说这就是寿终正寝,是与不久前仙逝的妈妈团聚去了,这是你用一生修来的福分呢!我怎么也是这样认为的,昏天黑地地接待着来悼念的亲朋好友,车轱辘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痛苦好像也跟随着渲泻了。
后来,当我们把你和我妈的相片摆在一起,摆上你不知喜欢不喜欢的祭品,默默地跪在你面前,我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老爸啊,时间过得真快,你离开我们已经一百天了,儿子好想好想你啊!我想推你坐轮椅到老街坊去散步,想看你提笔写字的洋洋得意,想听你高声背诵长篇汉赋,更想听你叨叨一生凝结的珍贵感悟…… 2016年3月4日于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