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党四善
学生热爱、邑人尊敬的许文蔚老师辞世十多年了,但他倾心老庙史志写作的业绩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感念不已。
三十多年前,许老师退休回到农村的家里。清苦、闭塞并没有使他消极。读书一辈子,教书一辈子,晚年他转向地方史志的写作。结集打印的三大本《老庙乡文史资料》,许老师着力最多。
许老的史作,语言凝练、流畅,读来如行云流水。更重要的是行文朴实,不假矫饰。地方史志,多是民间流传,他都要证之多方,以免偏颇。对于人物,尽量从其后人其亲友中征集笔记、书信、任职书等实物资料。磨子村因扩建庄基,在地下挖出砖瓦、香炉、碗碟等残片与石子路面等建筑遗存时,他不顾年老年弱,多次前往考察,认定这是唐代长乐驿故址。他是一个平凡的乡村退休教师,也是一个执着的民间史家,历史的画卷在他笔下徐徐展开。他在熙熙攘攘中宁静身心,坚守僻乡,笔耕不辍,真可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人云亦云是治史之大忌。独立思考,不囿于定论,是许老最难能可贵之处。老庙镇的原名,在民间一直流传为“常乐镇”,说是明开国大将常遇春在老庙打败元兵,“战胜而乐,故名常乐”。而清光绪年间立在庙里的一块碑上,也持此说。对这一传统说法,许老并不认同。他探赜索隐,钩沉稽往,爬罗剔抉出事实真相,写出了《关于老庙镇名之初探》一文。首先,他引用明史证明,“常遇春并未渡渭北来”,因此在老庙地区作战一说不攻自破。然后,根据庙碑上说,“神尧皇帝”曾给庙里的主神一一“显圣”(伍员)加封过“昭佑”二字,他考据出“神尧”是唐高祖李渊的庙号,因而确定“这个庙在唐朝以前就有了”,此地“更不会叫常乐镇了”。那么,应当叫什么呢?他通过研究唐人薛调写的传奇《刘无双传》,发现其中说的故事发生在唐德宗年间朱泚之乱前后。再根据故事中王仙客任富平县尹又知长乐驿一事,确定这地方原叫“长乐驿”。为此,省交通厅搞交通史的人员看到后,便找上门来。许老与他们从历史掌故、周边地理、出土文物等不同侧面进行了详尽辨析,确证老庙镇就是唐代的长乐驿,而非人们讹传的常乐镇。
许老能在史志写作上挥洒自如,是与他惊人的记忆力和深厚的文史功底分不开的。当他论证“常遇春并未渡渭北来”时,是以明史为据的。令人惊诧的是,这段明史他是凭记忆写下来的。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资讯远无现在发达,他又年老体衰、蛰居乡间,苦于找不到书读。每到暑假,探望他时,我就把积攒一年的《报刊荟萃》杂志送给他。他抚摩着书页,高兴地连连说道:“好!好!这比啥都好!”
许老严谨庄重,不苟言笑,但也风趣幽默。半个多世纪前,在美原中学的初中语文课上,他常常讲些寓意深刻而又引人发笑的趣事以稀释难解的课文,活跃凝重的课堂气氛。有一次讲到古文的断句,他在黑板上写上“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说此句若标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是客问;若标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则是主拒。为使学生明白“言”与“说”,“故”与“所以”,“皆”与“都”是同一意思的文、白不同表达形式,他造了一个病句:“你这话说得言之有理,故所以皆都是也”。如今已近耆耄之年的学生们,每忆谈及此,仍不免忍俊不禁。这不就是现今提倡的“快乐教学法”吗?
耄耋之年,疾病来袭,脑梗引起了半身不遂。对此,许老淡然处之,毫无颓沮之色。但他知道,若卧床不起,就不能挥笔写作了。他就强撑病体,开始锻炼。每天一起床,一手扶着炕边,一手扒着炕头,用一条好腿支撑着,反复晃动那条不大听使唤的病腿:一下,两下,数十下,数百下……天天如此,顽强地坚持,加上药物治疗,使病情有了很大改善。他就拄着拐杖,慢慢地踱步,先在院里,后到村外的道路上。右手哆嗦,他就苦练左手写字,直到能运用自如,用左手继续描绘着他钟情的史书画卷。他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当生命快要耗尽时,拼了最后的气力,爬也要爬向目的地……。后来,他写了一篇三字经式的长诗,题目就叫“斗病魔”,发表在当年的《富平日报》上。
由于他的史志写作,他剩余的生命,像晴夏傍山的落日,在乌云(疾病)的纠缠中顽强搏斗,喷发出夺目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