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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29日
案板上的年轮与思念
○ 邱亚丽
  我从小出生在黄土高坡。童年的记忆中,外婆总是系着粗布围裙,站在灶台前。蒸汽缭绕,她的身影总与朦胧的白雾融为一体。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粗布衣服上总沾着面粉,手背上爬满沟壑纵横的皱纹,却能在揉面时使出全身的力气,仿佛那一团面,就是她与生活对话的语言。
  那片靠天吃饭的黄土地上,小麦是庄稼人的命根。而面条,是我们最踏实也最温暖的陪伴,也是饭桌上最受欢迎的主食。那时调味简单,不过盐、酱油、醋,再加一碟油泼辣子,就是下饭的全部家当。可外婆的手就像有魔法,寻常食材在她手里总能活过来。她做的面条,麦香扑鼻,热气腾腾,端上桌就能让整个土窑洞里麦香四溢起来。村里乡亲来串门,总会夸赞:“婶子这擀面的手艺不错!”外婆就停下擀面杖,眯眼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被和匀的面团,又软又温暖。
  我记忆里最鲜活的画面,是外婆做手擀面的场景。厨房中的一张宽大的枣木案板,在她经年累月的使用下变得刃痕累累,边缘浸着深深浅浅的面渍,像一幅斑驳的年轮画。外婆和面前,总爱把袖子挽得老高,露出晒成麦色的胳膊,手腕翻压之间,面团渐渐听话、光滑,直到面皮被擀到薄如蝉翼,能透出木板的纹路。
  最叫人惊叹的,是她切面用的“武器”,是一把狭长锋利的刀,刀身窄长,闪着冷光,外婆管它叫“马刀”。她常说:“这刀跟我做了一辈子的饭,一家十口人的饭都离不开它。”只见她左手轻按面皮,右手执刀,腕子轻抖,“刷刷”几声,面皮应声裂开,根根细面如丝垂落。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面粉如雪般簌簌飘散,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马刀起落间,动作那么干净、熟练,像一首无声的老歌。我总蹲在一旁,看她切面、抖面,听她轻声叮咛:“慢一些,急了面就黏了。”待水沸了,面条下锅,如游鱼入水,翻滚、舒展。她总是先捞一碗给我,撒上青韭、滴几滴香油。那碗面里,有最朴实的麦香,也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成了我一生味觉的源头。
  外婆走的那年,我正上初中。那天黄土塬上的风格外大,卷着纸灰,把她的身影吹得很远很远。如今16年过去,窑洞前的老槐树已枝繁叶茂,每次闻到面香,眼眶仍会发烫。
  现如今我上班已有七八年,家里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品尝过各种各样的面食,餐馆筋道的手工面,配料丰富,却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少的不是味道,是那方枣木案板的踏实,是马刀切面时的“刷刷”的节奏声,是外婆往面碗捞面时袖口掉落的面粉,是童年独有的温度。
  前几日我在面馆吃臊子面,当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桌前时,我下意识抬头望向厨房的方向,恍惚以为外婆会撩开布帘走出来,像从前那样笑着问“够不够辣”,可来的只是陌生的服务员。面汤油亮,却再也嚼不出当年的滋味。
  原来有些味道,是跟着人走的。外婆用那把马刀切出的,不只是面条,是缠绕一生的牵挂;那碗手擀面里盛的,也不只是麦香,是她守了一辈子的窑洞与灶台,是用炊烟和饭菜默默暖着一家人的时光。
  16年倏忽而过,黄土塬上的窑洞早已斑驳坍塌,记忆里的村庄已被铁路的轨道覆盖,那些鸡犬相闻的晨暮,如今都伴着列车的鸣笛,在铁轨间静静沉淀,而那方枣木案板也早已朽去。可每当我想起那碗面,就仿佛外婆仍在我身边,手把手教我揉面、擀面,在岁月的案板上,切出一缕一缕永不冷却的思念。风过处,麦香似又漫了过来,像她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