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履之门

○ 红玛瑙

字数:1,788 2025年07月30日
  搬离端履门已经十三年了,经常想起,却无颜重游故地,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
  1998年8月,我从陕南山区调入西安市工作,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心愿,志得意满。喜上加喜,我还在端履门买了房子。老家亲戚都说:“你这下住进西安市的白菜心了。”
  这种说法一点也不夸张。遥想当年,端履门与东大街交会的十字路口,曾是西安市最繁华的所在。东南角屹立着与戊戌变法同年的老孙家泡馍馆,西南角是建于1953年的民主剧院,东北角有驰名中外的华侨商店,西北角的五一剧院让戏迷流连忘返。
  每当黄昏,抬眸西望,巍巍钟楼矗立在夕阳中,诉说着六百年的沧桑巨变。千米之内,金店林立。西北影城、钟楼书店、钟楼邮局、钟楼饭店、开元商城如翡翠镶嵌。从早到晚,这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然而,顺着端履门向南走,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两侧老院子神秘幽深,一砖一瓦都镌刻着明清、民国官宦大户的奢华。尽管早已易主,杂乱中仍藏着往日的辉煌。西安高中的读书声越过墙头,卧龙寺的钟声时隐时现,供香味醒脑提神,不远处的碑林博物馆更能让浮躁的心灵骤生敬畏。想热闹了,抬脚可进东大街;想清静了,学校、寺院、博物馆几步即达。
  这样兼具商业繁华与历史文化的地方,我缘何畏惧呢?
  2009年10月15日,拿到驾照不久的我开着新车上路。刚出小区门右拐,一位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哐”地倒在车前方,发出轻微的“哎哟”声。
  我脑子“轰”地一下,连忙下车查看,发现她离我的车竟有三米远。她衣着陈旧,肩袖脱线处露出起球的内衣,布鞋糊满泥巴,仅少许地方能看出枣红色条绒面料,一看就是城外农村人。她的二八自行车油漆剥落,铃盖锈迹斑斑,后座大筐里的青苹果滚落了一地。
  直觉告诉我她在碰瓷。我厉声说:“我离你这么远,碰你哪儿了?想碰瓷,找错人了!周围全是摄像头,别想赖我!”
  那女人止住“哎哟”声,眼泪汪汪地说:“姊妹说话咋这么难听?你‘呼’地一下冲出来,把我吓着了,车头没把稳,栽了。早上刚摘的苹果都摔烂了,卖不成了。”
  “这么宽的路,各走一边。我没碰你,你自己摔的,跟我有啥关系?”我斥责道,“你那苹果又绿又小,怕是卖不出去了,故意找茬讹人吧?”
  女人越发委屈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围观者渐多,我更加理直气壮:“大清早的,我赶时间。要讹人,找别人去!”说完,我倒车想走。
  女人吃力地站起来,似要拦车:“你走了,我的苹果咋办?”
  “关我啥事?少拦我!我一天不上班损失好几百,你赔得起吗?想挣钱找正经门路去!”我踩油门离去,从后视镜看见她浑身发抖,一边哭,一边捡苹果。三两路人在帮她。我原本想笑,却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没笑出声。
  到办公室后,我跟同事感叹碰瓷花样多。回家又跟家人讲,感慨人心险恶。女儿轻声说:“或许,她不是想讹你呢。”读研的侄女则说:“老姑,小区出口与端履门路是直角夹角,有视线盲区。你肯定是开车太急,吓着她了。农村人来城里卖点东西,挣不了几个钱,你还这么说她,忘了你也是农村出来的?”
  侄女的话像利剑一样刺中了我。是啊,我也是农村出身。母亲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父亲从部队复员后,曾从商州挑着鸡蛋,步行去西安卖。爬麻街岭,翻秦岭。那时候,班车还没有开通。有一次,父亲在秦岭顶上滑倒,两筐鸡蛋全碎了。他竟用手掬着,喝完了地上的蛋液。从那以后,父亲再也不吃鸡蛋了,闻着味都恶心。父亲当年的窘迫,与那女人捡苹果时的无助何其相似?
  我脸上一阵发烫,悔意翻涌。取了一百块钱,叫上女儿和侄女,沿着端履门南北方向开始寻找,又顺着东木头市、东厅门走到东县门。我们往北找到东大街,往南寻到柏树林、文艺路,往西找到南大街,右拐到钟楼,再右拐沿东大街折回端履门,直到深夜才无功而返。三人一路沉默,心思却截然不同。
  从那天起,无论开车还是步行,我都在寻找那位大姐,这一找便是余生。
  2011 年搬至东郊,2017 年又搬至北郊,其间两次回卧龙寺礼佛。除了为至亲祈福,就是向佛忏悔。祈愿那位大姐生活安好、身体健康。
  五千多个日夜过去了,我对端履门既思念又畏惧。那位大姐的身影时不时浮现眼前,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让我情怯至极。
  我常常对着端履门的“端”字自省。“端”字从战国起就指品行端正,古籍释义离不开“直也”“正也”。当年朱元璋皇帝规定秦王府砖城南门为“端礼门”,官员觐见前,必须在此正冠端履,这才有了后来的“端履门”。这个“端”字让我心生畏惧,不敢直视。长371米、宽22.5米的端履门,像一面大镜子,照得我体无完肤、无地自容。
  大姐安好!恕我那一次张狂,容我用余生悔过。